爱国实业家项松茂

2024-05-17 17:51:32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郭晔旻

  【从学徒到“西药大王”】

  在近代民族企业家群体里,“宁波帮”颇引人注目。此处所说的“宁波”,指的是明清年间浙江省宁波府,与今天宁波市、舟山市的范围大体相当。宁波帮虽然籍贯在甬,而发迹舞台大抵在上海,因为上海与宁波隔海相望,交往十分密切,“自上海发达,交通日便,外人云集,宁波之商业,遂移至上海”。近代旅居沪上的宁波人如此之多,以至于上海方言中的第一人称复数也采用了宁波话的说法——“阿拉”。

  “英雄莫问出处。”这些昔日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宁波帮人物里,有“缙绅硕贤”出身的世家大族,也不乏“负贩杂技”之类白手起家的平民人物。西药业的翘楚项松茂(1880—1932)便是其中之一。他出生在宁波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其父早年与人合伙经商失败,以致家道中落。项松茂14岁时被迫辍学,独自一人背井离乡,到苏州的一间名叫“正丰栈”的货行当学徒。

  旧时当学徒非常辛苦,不但要给师傅打白工,往往还要承担家务。劳作之余,项松茂常常手不释卷,夜深人静之时,便是他挑灯自学的机会。栈主十分器重他的品德才学,满师以后,将栈内的账务重任都交给了他。少年项松茂在正丰栈干了整整6年,初识经商之道。

  到了20岁那年(1900),借由亲戚引荐,项松茂来到上海,在中英药房担任会计。这是一家新式的西药店,采用近代会计制度,讲究成本核算。项松茂在实际工作中开了眼界,增长了学识。他还坚持业余学习英文,成为当时商界颇有才气的新晋之才。有了英文这个特长,他被派往汉口(今属武汉)中英药房分店。初次独当一面,项松茂不辱使命,把经营搞得有声有色。1909年汉口成立商会时,他被推举为董事,成为武汉三镇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在商界来往中,他结识了“海上闻人”黄楚九。

  黄楚九日后以“大世界”创办者闻名,但他实际上是以医药业起家的,还与夏瑞芳(商务印书馆创始人之一)等人在上海福州路广西路口合资开办了一家“五洲药房”。这只是一家员工不过区区25人的小店,主要经销西药、化工原料、化妆用品及医疗器械,并自制自销以“地球”为商标的成药,生意没什么起色。黄楚九很赏识项松茂,于是邀他担任五洲药房总经理,赋以全权。1911年,项松茂欣然买舟东下,对他来说,接管五洲药房,正是自己在十里洋场施展抱负的大好机会。他事必躬亲,每天工作到深夜,使五洲药房在进货、销售等环节上很快有了起色。

  在五洲药房站稳脚跟后,项松茂又作出一个重要决策。1912年,五洲药房开设了“合药间”,这是五洲药房最初的制药部。项松茂一边招罗沪上为数不多的药学技术人才,负责在合药间调制药剂;一边搜罗国外医药书刊和外国药典,坚持让药剂师按正宗的西药配方进行生产。他敏锐地意识到,随着大批攻读西医的留学生回国,新式医院正如雨后春笋般建立,国内市场对西药的需求量将大增。在项松茂看来,五洲药房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人所谓的经营西药,只不过是代外国人推销罢了”,与其继续当“二道贩子”,成为洋人的附庸,不如“我们自己发明新药、制造新药”,在商战中取胜。

  项松茂主持开发的新药,以“人造自来血”最为出名。这是一种补血药,比进口西药便宜很多。因为这种药内含铁剂,人体吸收后可补充血液中的铁质,对于贫血、缺氧等症确有一定疗效,且药液色泽鲜红,味甜可口,服用方便。推出市场后,其配方获得政府认可,还先后取得首届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银奖、日本东京大正博览会三等奖。

  项松茂深谙营销之道。一方面,他在《申报》等报纸上为“人造自来血”打广告:“人造自来血,血来自人造”,“补血生精唯一圣品,培元疗损尤有特效”。另一方面,五洲药房还随药赠送“辨真券”一张,积满百张者可向五洲换取银壳刻有“人造自来血”字样的瑞士手表一块;不满百张者也可作价换成五洲的各种成药。

  物美价廉加上广告攻势,“人造自来血”一炮而红。1911年产销为1.5万余公升,至1920年高达5.3万余公升,为五洲药房带来了丰厚收益。在1915年到1921年6年间,五洲药房的营业额由31万元(银元)上升到137万元,增长342%,同期利润也增加了近一倍。当时有人说,“五洲是靠人造自来血发家”,实非空言。

  项松茂旗开得胜,五洲药房的实力也随之壮大。店里逐步添置了丸片机、蒸馏机、研粉机、过滤机、煎熬锅、搅拌机、搓捏机、抽浸机及干燥装置等设备,实现了机械化制药的跨越。在技术力量的支持下,五洲药店不仅开发了“代参膏”(宁神补虚)、鱼肝油精丸”(滋养补肺)、“肥儿疳积糖”(治小儿寄生虫)、“五洲麦液止咳露”(祛痰止咳)、“止咳杏仁露”(润肺化痰)等成药,还按照各国药典的不同规格,用中草药炼制酊剂软膏,并开始自制天花疫苗、醚精、纳夫他林、甘油、硫酸低铁柠檬酸等化学药用原料,改变了国内西药业历来依赖外国原料加工的窘境。

  到20世纪20年代末,五洲药房生产的药品,包括滋补药品和防疫药品两大类,达150余种。此时,其资本总额已增至上百万元,并在汉口、天津、北平(今北京)、重庆、成都、贵阳、杭州、广州等地开设支店,发展成为国内最大的制药售药企业。项松茂也因此被人称为“西药大王”。

  【洋碱”大战】

  不过,项松茂的雄心并未因此满足。1921年前后,德商买办张云江因经营不善、连年亏损,意欲出售原德国人创设的徐家汇固本皂厂。按理说,五洲本是制药厂,对于制皂是外行,但项松茂亲自前往察看后却主张,“只有发展我国工业,振兴实业,才能与舶来品相抗衡,挽回利权。肥皂是卫生用品,与制药不无关系。况厂屋机器现成,比自行购置,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因此他力排众议,于1921年6月完成收购,厂名也更改为“五洲固本皂药厂”。

  厂子虽然轻易到手了,但进军肥皂工业并不容易。1823年法国化学家尤金·契伏尔发现了油脂与碱液发生反应后会生成硬脂酸钠,这便是如今肥皂的主要成分。自从上海开埠后,肥皂市场向来被外商垄断,长三角一些地方甚至直接将“肥皂”称为“洋碱”。项松茂虽然买下了固本肥皂厂的机器设备,却无从得到固本肥皂的生产技术。这是因为,固本肥皂的生产技术是德国人发明的,并享有专利权。德国技术的最大优点是可以使肥皂所含的甘油成分减少,较多地收回清净甘油,而甘油是当时工业的紧缺原料。因此,采用固本肥皂生产工艺的厂家都严守秘密,不肯公开技术。

  这难不倒项松茂。当时上海销量最好的肥皂是英商“祥茂洋行”的祥茂牌洗衣皂。于是项松茂特派制皂部主任乔装成工人,打入祥茂的生产车间长达9个月,把技术奥秘摸了个透。他又重金聘请制皂专家,在厂内建立一个研究小组,经过多次技术改进,终于创制出五洲自己的“固本肥皂”。

  这种肥皂确有独到之处。祥茂肥皂含脂肪酸40%,固本肥皂则提高到55%;祥茂肥皂含水量为48%,固本肥皂则减少到34%。这样一来,固本肥皂就以外表硬实、颜色统一、体积稳定、擦洗后泡沫多、去污力强等优势,在质量上一举压倒对方。有的店拿来两大碗清水,一个碗里放固本肥皂,一个碗里放祥茂肥皂,放在柜台上做实验给顾客看。开始时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但时间一长,当祥茂肥皂开始收缩、变得软塌塌时,固本肥皂仍旧相当坚固。虽然固本肥皂的价格要贵一点,每箱6.7元,而祥茂肥皂每箱只要5.35元,顾客还是愿意购买质量更好的固本肥皂。1922年,固本肥皂的营业额为白银26.4万两,1923年上升到32.9万两。

  五洲固本肥皂虽然在市场打开了销路,却旋即需要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1923年,英国利华兄弟公司(联合利华公司前身)在中国注册了一家子公司,名字就叫“中国肥皂公司”。它先后收购了中国市场上的几家英国肥皂公司(包括“祥茂”),还在沪东的杨树浦一带建成一座规模庞大的肥皂厂,其生产规模甚至超过英国利物浦的利华肥皂总厂。“中皂”的野心昭然若揭——垄断中国的肥皂市场。

  这样一来,刚刚兴起的国产五洲肥皂就成了中皂的眼中钉。杨树浦工厂刚刚投产,英国人就邀请项松茂前往“参观”。在炫耀了己方的精良装备与技术后,英商提出了一个“建设性的建议”:用超过五洲公司总资产的代价,收购五洲皂厂,包括“固本”商标。项松茂平时就在勉励同事“如没有国货固本皂,利权外溢会更惊人”,怎么可能答应这桩交易?中皂见他不肯就范,商场上的一场恶战就在所难免了。

  由于固本肥皂在市场上的口碑已相当牢固,中皂决心利用财大气粗的优势,通过价格战打垮五洲。这手段相当毒辣。原本固本肥皂就比祥茂肥皂价格高,英商为了占领市场,进一步低价倾销,将祥茂肥皂的售价降到每箱4.42元。为了保住市场,项松茂也只好将固本肥皂的价格降到每箱6.2元。谁知,不久英商又将祥茂肥皂降价到低于成本的每箱3.72元。五洲亦被迫咬紧牙关,将固本肥皂降价到5.8元。结果,1924年,固本肥皂的营业额虽然增长到38.3万两,可年度结算下来却亏损了5000余两。

  这还能继续坚持下去吗?当时,肥皂的原料行情看涨,五洲公司如果抛售制皂原料,可以赢利无疑,而削价销售成品,却要遭受亏损。但项松茂宁可忍痛维持生产,也不愿断送实业。他不顾周遭目光短浅者的讥讽,决定“以血养皂”,以五洲的“人造自来血”和其他药品的利润来弥补固本肥皂的亏损,坚持同英商斗争到底。

  就在这种情况下,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帝国主义者的暴行引发了中国民众空前高涨的爱国热情。

  上海工商联合会宣布对英、日实行经济绝交,市民也群起抵制日货、英货。受此冲击,祥茂肥皂无人问津,杨树浦的制皂厂也一度关闭。结果,中皂在1925年上半年尚盈利白银2.6万余两,下半年反而亏损了7000余两。

  肥皂是日常生活必需品,英商遭遇抵制,市场自然留给了质量过硬的国产肥皂。固本肥皂因此销路大增,日产500箱还供不应求。这一年(1925),固本肥皂的营业额迅速增至59.6万余两,尽管由于低价竞销而年终盈余有限,但五洲终于经受住了挑战,在反帝爱国运动的推动下,成为畅销全国的名牌产品。无力继续价格战的中皂后来虽然开始研发生产优质新品种“祥茂白蜜皂”,但五洲的固本肥皂在市场上已然根深蒂固,不是一两种新式“洋碱”所能动摇的了。

  【“中国人不爱中国爱什么!”】

  凭借着“人造自来血”与固本肥皂两大拳头产品,五洲的经营规模不断扩大。到1931年,本厂职工数由最初的25人增至400余人;年产“人造自来血”7.6万公升,日产固本肥皂2000余箱,全年营业额764万元,纯利润23万元。这时的五洲,无疑已成为与外商竞争的一支重要力量。项松茂还联合十余家同行,成立上海机制国货工厂联合会,出任常务委员,该会的宗旨是:“发展民族工业,抵抗外国经济侵略。”

  在项松茂的眼中,“发展民族工业”与“取外人之长”并不相悖。为了创办国人自己的西药工业,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向国外同行学习。他曾与胞弟项载伦一起东渡扶桑,参观日本的制药厂,同当地制药界人士交流,还订购了制药设备。

  可能也是因为早就与日本人打过交道的缘故,项松茂一直对日本帝国主义的野心抱有警惕。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短短几天后,项松茂就宣布停售日本药材,还发起组织十人救国团,宣传抵制日货。5月19日,五洲等药房更是联合发表了不进日货的声明。

  1931年,日本关东军悍然制造“九一八”事变,武力抢占中国东北,消息一出,举国哗然。项松茂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他加入上海各界人士组织的抗日救国会,带头抵制日货,封存自己店内的日货药品。为了表示与日本帝国主义经济绝交,项松茂指令撤销辽宁省营口五洲分店,因为那里已被日军占领。在他的动员下,五洲全体职工捐出一天的工资,送去支援在敌后浴血奋战的东北抗日义勇军。

  项松茂坚决反对“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他曾应著名画家孙雪泥之请,在生生美术公司印制的《抗日月历》上,题词“煮豆燃萁,内争可耻”,其爱憎分明的立场溢于言表。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力行,组织五洲职工编成义勇军,随时准备抗日御侮,卫厂卫国。“除50岁以上职工及体弱不能实施训练者外,一律加入”,厂内重要职员分别担任连、排长,而“营长一职即由该厂总经理(即项松茂)兼任”。项松茂专门从交通大学聘来一位军事教官,凡参加义勇军的职工,每天工余必须参加一小时的军事训练。一时之间,五洲厂区成了军事操演场,口令声声,声震数里。

  对于如此壮举,1931年9月30日的《申报》以“五洲固本厂职工全体武装”为题做了报道。新闻一出,项松茂随即成为焦点人物,全国人民为之叫好,但日本人也被惊动了。很快,一些日本特务化装成中国人,出现在厂区周围,打听五洲厂和项松茂的举动。项松茂对此毫无惧色,他特意购买大批粮食储存于厂内,准备局势有变时用于维持厂内职工的生活,以作长期斗争。

  这时,五洲药房第二分店已成为斗争前线。第二分店坐落在北四川路靶子路(今四川北路武进路),今属上海市虹口区。民国时期,虹口虽属“华界”,但此地日侨较多。由于这些人在不平等条约的保护下享有治外法权,中日关系一紧张,在北四川路一带活动的日本浪人就出来寻事生非。对此,五洲第二分店针锋相对,他们的员工在店内外张贴抗日标语,还抄录东北义勇军的战斗消息,广而告之。

  上海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1932年1月28日,日寇悍然在上海挑起事变,十九路军奋起抵抗,淞沪抗战爆发。五洲药房接到生产军用药品的任务,项松茂亲自督产,日夜不停地赶制药品,供应前线急需。靠近战区的第二分店成为日寇蓄意报复的对象。1月29日上午,日军包围该店,强行闯入搜查,搜出“抵制日货”爱我国货”等宣传标语和义勇军的制服。随后,日军砸毁店面,将留守的11名职工全部捕去。消息传到项松茂那里,他忧心如焚,立即决定前往营救。同事担心他的安危,加以阻拦,项松茂慨然表示,“吾不救,谁往者?”

  然而,这一去,竟成诀别。“项松茂失踪”登上了报纸的大字标题,全市震惊。上海市商会、市药业同业公会等纷纷致函租界工部局及日本领事馆,要求查找项松茂的下落。但日本侵略者不顾舆论谴责,残忍杀害了项松茂及其11名员工,并毁尸灭迹。后来,社会活动家黄炎培在撰文纪念项松茂时描述,项松茂被掳去设在江湾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面对日寇逼降,项松茂慨然作答:杀便杀,中国人不爱中国爱什么!”日寇闻之恼羞成怒,遂将其杀害,时间是1932年1月31日。

  后来,为纪念项松茂及11名同仁的殉难日,五洲在店徽、厂徽上加刻“131”字样,并把试制出的牙膏也用“131”作为商标。

  家人在收拾遗物时,发现项松茂留在书桌上的一副自勉对联:

  平居宜寡欲养身,临大节则达生委命;

  治家须量入为出,徇大义当芥视千金。

  这是项松茂的绝笔,52岁的他用生命实践了这句真言。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