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怀宇
叶恭绰乃著名的书画家、收藏家,他的一生涉足政界与文化界,曾自谓:“我个人的历史虽说复杂,还不及我的思想复杂得厉害,思想是说不尽的。”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说:“且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从叶恭绰一人之史,可见时代风云的侧影。
交通救国
叶恭绰生于北京米市胡同,这是他祖父叶衍兰的寓所。叶衍兰是岭南名士,叶恭绰的六世祖叶谦亨于清乾隆末年入粤为官,后居番禺,子孙后代都入籍广东。叶恭绰虽出生在北京,以籍贯而论属粤人,故其平生自署“番禺叶恭绰”。
1898年,叶恭绰在广东参加童子试,写下《铁路赋》,点燃了他胸中“铁路救国”火种。冥冥中,这正与他日后的工作有缘。他曾自述:光绪末年,北京邮传部新组织成立,调我去当部员。那时邮传部管辖的邮、电、路、航,我样样都不懂,不过办文书罢了。或者短中取长的缘故,长官却说我很不错。我自己觉得应当奋勉,而且应当力求在行,因此选定一门特别用心,从此便与铁路为缘。
恰在其时,梁士诒任铁路总文案,成为叶恭绰的上司,叶恭绰的仕途与梁士诒从此紧紧相连。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中,梁士诒是三水人,唐绍仪是香山人,叶绰恭是番禺人。广东人在外谋生,重乡谊,能相互提携,荣辱与共,共渡难关。
民国成立后,孙中山于1912年抵达北京。与袁世凯会晤期间,孙对袁说:“十年内,你练兵百万人,我筑铁路二十万里,如何?”袁即任命孙为全国铁路督办。
1912年6月,中华全国铁路协会在北京召开成立大会,梁士诒任会长,叶恭绰为副会长兼铁路总局局长之职。孙中山与叶恭绰相谈甚欢,他高兴地说:“吾之北也,喜得一同志焉!”叶恭绰从此努力践行孙中山“交通为实业之母,铁道又为交通之母”的实业救国思想。
叶恭绰在政治生涯中曾任交通总长,属于“交通系”的中坚力量。1922年,梁士诒内阁垮台,梁士诒、叶恭绰被革职后,结伴共赴日本。叶恭绰卜居神户郊外,未尝一日废书,闲暇时闭门写作,著有《交通救国论》等书。《交通救国论》经上海朋友印行,重印至十版,又被译成英文。叶恭绰在《绪论》中说:“著者向罕著书,尤恶空谈,今兹所述,盖几经审顾而后下笔。盖交通之为物,其与国家前途关系之重要,及吾国人对其观念之不明确,概如文中所述,而十许年来,迄无不避嫌忌,深切痛快以言之者,著者深虑今后影响于国家之前途者益巨且重,故忘其地位与历史,敢本平日经验所得,抒其管见,以饷国人……”
1923年2月,孙中山在广州设大元帅府,邀梁士诒相助。梁士诒未往,却向孙中山推荐了叶恭绰。1923年5月,叶恭绰应孙中山之召,离开日本,转道香港,到了广州。
叶恭绰到广州的前一天,广东军务督理、桂系军阀沈鸿英攻打广州。叶恭绰到广州时,看到孙中山正在炮声隆隆中指挥战斗,孙中山笑着对叶恭绰说:“君乃来观战!如畏,可暂回香港。”叶恭绰笑答:“本来共患难,如怕死,即不来矣。”
当时,胡汉民、谭延闿、廖仲恺、程潜、宋子文、孙科、邹鲁、吴铁城等人均在孙中山的广州大元帅府大本营,共商大计。在财源枯竭的情况下,叶恭绰出任财政部部长,可谓临危受命。就职之前,孙中山召集党、政、军的重要人物,于大元帅府宴请叶恭绰,席间他说:叶先生来助本党,是个好兆头。此话让叶恭绰深为感动。随后几天,叶恭绰为孙中山筹款二十万元,帮助李烈钧进军江西。孙中山致叶恭绰的一信中说:“所虑者则财政之困乏耳。对于此事,深望兄与诸同人之尽力。倘财政之困难能解决,则军事敢说必有把握……”
叶恭绰周旋于各军阀之间,关系都不算太差。也许孙中山看中了这一点,常常让他辗转南北,进行调和。叶恭绰所作的努力,亦颇不负孙中山所望:玉甫真吾党之继者,吾在北方之翼,玉甫殆其中之一人也。”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病逝于北京铁狮子胡同。临终时,叶恭绰侍立病床之侧。中山陵的建设过程中,叶恭绰给陵园方面写信,表示愿捐五千元在此建一纪念亭。1932年,纪念亭落成,亭畔植梅花松柏数千株,叶恭绰为其取名“仰止亭”,寓意出自《诗经·小雅》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中山陵的所有建筑中,此亭是唯一由个人捐建的纪念性建筑。1970年4月,叶恭绰的学生茅以升派人将老师的骨灰安葬于中山陵仰止亭旁,并立墓碑:“仰止亭捐建者叶恭绰先生之墓。”
1931年12月,孙科任行政院院长,邀请叶恭绰任铁道部部长。叶恭绰就职后说,孙总理的铁路蓝图十分宏大,这个计划只能分期一步步完成,而“我们负有继往开来的责任”,要培养专门人才去实现它。在修筑铁路的过程中,常常遇到古文化遗址或市政改造,在修筑粤汉铁路株洲到韶关段时,遇到韶关的街道要改造,拟拆去风采楼。此楼不是一般建筑,是北宋天禧年间为纪念政治家、思想家余靖而修建,经历代重修,为粤北名胜。叶恭绰即与胡汉民一起给广东省长陈铭枢写信,协商保护古建筑的办法。
叶恭绰的为官生涯虽然没有离开铁路、邮政系统,从事的是技术层面的筹划管理,但他始终是一位“文人官僚”。与“技术官僚”不同,他所关心的不只是铁路、邮政等技术问题,还关心文化教育问题。他认为中国要富强起来,铁路固然重要,但最终还要以文化来提高从业人员乃至国人的素养。
神交古人
叶恭绰的后半生,从政界转向文化界。在学术事业上,陈垣和叶恭绰合作多年,对叶恭绰深有了解。虽然陈垣在写给儿子的家书中谈到叶恭绰有“官气”,郑逸梅也曾调侃:“叶恭绰官交通总长,既卸任,犹喜人称之为叶总长。”但在当时,叶恭绰凭着自己的财力和政治身份,在艺术界地位特殊,往往能够因人成事。
《清代学者像传》由叶衍兰、叶恭绰祖孙二代历经六十年编撰完稿出版,该书分第一集、第二集两册,第一集为叶衍兰所编。叶衍兰早年即喜好书画,在未入仕之前,就留意搜集历代名贤画像,其中以清代学者的画像居多。自入京师,交游既广,诗酒之余,搜罗唐、宋、元、明、清五朝人物遗像,清朝人物尤多,亲手自勾摹本,仅清代即得169人的171幅肖像,其中部分画像系顺天大兴人黄小泉摹绘。在那个没有照相机的时代,这是保存学者相貌的重要手段,具有很高的价值。
叶衍兰辞官回乡后,主讲于广州越华书院,康有为回到故乡后,叶衍兰频陪文宴,笙歌酒酣之时,才尽出珍藏。康有为看了这些清人画像,赞叹“色相如生,惟妙惟肖”,建议出版,公之于天下,以启后人。但是,叶衍兰未能等到《清代学者像传》出版,便与世长辞了。叶恭绰“亟图赓续,期成完帙”,三十年后,张元济主政的商务印书馆愿成其美,书籍终于1928年出版。
《清代学者像传》第一集第一册由谭延闿题写书名,第二册由蔡元培题写书名,第三册由于右任题写书名,第四册由罗振玉题写书名,沈尹默为该书出版题写小令一首,这些均印在书中。每一学者一像,并附简单传记。叶衍兰擅小楷,将这些学者传记全部用工整小楷誊写,前图后文,十分悦目,印行后风行一时。
叶衍兰辑入的主要是同治以前的学者,同治、光绪、宣统三朝的学者没有辑入。即使是同治以前的学者,也有不少因无法找到画像无法辑入,因此,叶恭绰想编续集。他当时甚至设想:“嗣有所得,当陆续继出为第二、三集以至无限。”由于时局动荡及学者传撰写方面的难题,一直未能如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叶恭绰从事文史工作,才有时间整理这些收藏,于1953年编辑完成《清代学者像传》第二集。令人遗憾的是,第二集只是每一学者一像,没有传记。《清代学者像传》两集共收入368人的图像,比较知名的清代学者基本上能在该书中找到,被学界誉为研究清代文化学术史的必读之作。
第二集出版后,叶恭绰曾赠毛泽东主席一册,并附以短函。毛泽东读后很高兴,于1953年8月16日复函叶恭绰:“誉虎先生:承赠清代学者画像一册,业已收到,甚为感谢!不知尚有第一集否?如有,愿借一观。顺致敬意。”
叶恭绰收到信后,另找了一部《清代学者像传》第一集,并附短函一同送交毛泽东,大意说第一集存书已在战乱中毁掉,这部书是从别处另找的,用后不必归还。后来毛泽东将这两部《清代学者像传》转赠给他的秘书田家英。田家英因为研究清史,十分珍视这两部书。
叶恭绰对清词亦深有研究,曾组织词学家编辑《全清词钞》。抗战时,叶恭绰避居香港,请杨铁夫、饶宗颐帮忙,继续从事《全清词钞》的工作,直到1952年该书出版。饶宗颐回忆:叶老搞《全清词钞》收集的资料,在那时可称天下第一。”
在香港期间,叶恭绰于1939年应邀到岭南大学演讲,提出中国文学的发展,经历了诗经、汉赋、宋词、元曲四个时代:
文学经二三百年总有一个变更,诗之后有词,词之后有曲,而曲的承继者是什么呢?上面已很明显地说出梆子二簧一类东西多半没有文学的价值,这岂不是曲之后便成中断的趋势么?在文学传统方面有中断的可能,在国家社会文化立场有这样大需要,我们应该有什么办法?鄙人最近的主张以为,最低限度应将音乐与文学配合的关系,使之回复元代的情形一样。现在我国门户大开,最易吸收外来文化,我们可以将我国古代音乐优点保存,加以外来音乐的优点而制成一种中华民族的音乐。
他主张建立一个“诗、词、曲、歌”的新文学体系。
南海衣冠
1937年11月12日,上海失陷,梁鸿志出面邀请叶恭绰出任伪政府的交通部部长。本来叶恭绰正准备到广东去扫墓,听到这个消息,立即离开上海,去了香港。
1939年,叶恭绰等三十余人发起组织“中国文化协进会”,讨论教育艺术等问题,举行文化座谈会,整理广东文献,讨论粤剧的改革,并组织了大型的广东文物展览会。推定执行委员为叶恭绰、许地山、简又文、陆丹林、陈君葆、邓尔雅、黄般若等九人,叶恭绰为主任。
广东文物展览会经过三个多月的准备,于1940年2月22日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举行开幕典礼。会场门口的两侧挂着朱联,是叶恭绰所写的“高楼风雨,南海衣冠”八个大字。入口的左旁朱红木架上插着两块高脚牌,分别写着“研究乡邦文化”“发扬民族精神”,可谓大会宗旨。
叶恭绰在开幕词中说,粤省旅港学生有12万人左右,我们有为青年对于本省文物更应有真切的认识,望能多来参观。史学家简又文则在讲话中特别提出“广东精神”:广东先贤、先哲、先烈之忠于民族,崇尚气节,刚正廉介义勇坚毅者,代有其人。而富于冒险性、奋斗性、创作性、革命性,则尤为粤人之特质,是所谓“广东精神”之表现也。表扬此精神,则是此展览会之目的也。
1940年2月22日是元宵节。展览会的前一天,正在忙于陈列和审查出品时,忽下小雨,陆丹林说:这真是“高楼风雨”,你们看,窗外路上戴着篦帽、穿大襟衫的青年,都是“南海衣冠”啊,都是应了叶恭绰写的红联。另有人说,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集会。
叶恭绰推崇陈献章、屈大均、陈子壮、黎简,对他们的作品多有收藏,并在此展中陈列。陈献章用茅龙笔写苍劲文字,岭南书风为之一振;屈大均由明入清不仕,是有气节的先贤;陈子壮拥永明王于肇庆,图复明室,兵败被俘,誓死不屈;黎简隶书二屏及设色绢本山水十二条屏,观者称之为“粤中盟主”。叶恭绰题跋:“先贤遗物,飘零海外,辽东皂帽,同此欷歔。”
广东文物展即将结束,而叶恭绰写的红联“高楼风雨,南海衣冠”,八位执委都想留下作为纪念。但是对联只有一副,且先被简又文取去。后有人建议,另请叶恭绰加写几副,每人一对,结果皆大欢喜。
展览结束后,众人又集资编辑出版了《广东文物》,叶恭绰于卷后作跋:“窃以为广东省之急务盖有四焉:曰,设图书馆;曰,设博物院;曰,编印丛书;曰,纂修方志。此四者久为主持文化教育事业者所应有事,而在吾粤则尤为急要者也。”《广东文物》的撰述者多为学者,其学术价值远远超出了文物展览会的范围。
艺林索隐
叶恭绰一生喜欢收藏,而他的收藏理想是写一部《中国美术史》。
1948年,叶恭绰写下《纪书画绝句》,卷首即是两首七绝:
藏珍本意供研索,聚散奚烦苦刻舟。
著录烟云聊鉴影,本无一物更风流。神州文物散如烟,大地纷流费简编。
惆怅吉光搜片羽,白头把笔尽忘年。
叶家收藏甚丰,祖父叶衍兰深深地影响了叶恭绰,正是在祖父的熏陶下,叶恭绰四岁时即受启蒙开始读“四书”,五六岁即会作诗。伯父叶佩玱将叶恭绰过继为子后,为其广购图书典籍,带其广交士林。从学问到精神风骨,叶恭绰得到了家学的极好滋养。
为收藏文物古籍,叶恭绰花费了大量财力和心血。他的收藏品类广且丰富,可以和明代大收藏家项墨林相媲美,当中不乏大量的稀世珍宝,如国之重器西周毛公鼎。上海沦陷后,叶恭绰去香港避难前,将平生所藏文物装了满满七大箱,秘密藏于公共租界一家英商公司的仓库里,其中就有毛公鼎。1940年,由于身边的人走漏消息,毛公鼎差点落入日本宪兵队的手里,正是叶恭绰从中斡旋,国之重器终于没被日军掠去。最终,毛公鼎在抗战胜利后被交由国家保管。
此外,叶恭绰还收藏有许多名品巨迹。他曾购得一幅宋徽宗《祥龙石图》,据叶恭绰分析,此画与《五色鹦鹉图》尺寸相同,画面格式、文字题写的格式也相同,应该是整册后来被拆散的。这是宋徽宗艮岳名石图(艮岳是宋徽宗在开封建造的著名园林,内中收藏全国各种名石,尤以太湖石最为著名)唯一存世者,为研究艮岳提供了第一手的历史资料。
叶恭绰在苏州时,曾收得一古琴,宋太祖二年制,上有周必大的题款,因自己不熟悉弹奏,便将其赠送给徐少峰。徐在上海居住期间,有天夜里一警察敲门,徐惊问何事,警察说:我每夜在此巡逻,就听您弹奏,今夜实在禁不住上门请教。”一时被传为佳话。
一次,叶恭绰用重金购得晋代书法家王献之的《鸭头丸帖》,如获至宝。《鸭头丸帖》为王献之行草书,共两行,文曰“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是王献之给友人的信札。叶恭绰马上请好友——著名篆刻家陈巨来专门刻了一枚印章,印文为“第一稀有”,并在《鸭头丸帖》上钤上此印。后来叶恭绰生活困难,只好忍痛将《鸭头丸帖》卖与上海博物馆,上海博物馆考虑到如此珍贵的名迹无法论价,于是建议,俗有一字值千金之说,此帖两行共十五字,就以一万五千元论价。
叶恭绰一生辗转广东、江西、北京、上海、苏州和香港等地,每在一处均交游广泛。朋友遍及交通、邮政、医疗、考古、艺术等各个行业。齐白石、陈师曾、何香凝、徐悲鸿、吴湖帆、张大千、黄般若、梅兰芳、朱启钤等都是他的艺坛好友。
画家陈衡恪(师曾)为陈三立之子,陈寅恪之兄。叶恭绰十九岁时与陈师曾相识,当时正值青年的叶恭绰居住在江西,因此与陈师曾早有诗文唱和,是少年知己。后来叶恭绰长居北京,与陈师曾之间更是来往不断。
据郑逸梅说,张大千家有祖传的王羲之的《曹娥碑》帖,上有唐代名人崔护、韦皋等七人的题跋,是一件无价之宝。20世纪20年代初,青年时期的张大千“颇好博戏”,一次他在朋友家赌博,输了很多钱,只好将家传的《曹娥碑》帖抵债。多年后,张大千的母亲在重病中要看《曹娥碑》,恰好叶恭绰与王秋斋来访,询问张母的情况,张大千如实告知输掉碑帖的事情,希望他们可以帮忙找寻。
张大千与叶恭绰相识已久,二人及大千的哥哥张善孖同在苏州名园网师园居住过四年。叶恭绰笑着说该帖正在自己手中,张大千喜出望外,把王秋斋拉到一边,请他从中说和,想把《曹娥帖》以原价买回,或以家中所藏历代书画,不计件数任叶恭绰随便挑选。如果实在不肯割爱,希望能暂借二周给老母看过之后再“完璧归赵”。当王秋斋把张大千的意思转达之后,叶恭绰爽快地说:我一生爱好古人名卷,从不巧取豪夺,玩物不丧志。此乃大千先德遗物,而太夫人又在病笃之中,预谋快睹,我愿以原物还大千,即以为赠,不取任何报酬。”三日后便将《曹娥碑》送来。叶恭绰此举令张大千感激不已,后来他在给叶的画集作序时将这一美谈记于其中。
叶恭绰避居香港时,听闻日军要进攻香港,人们都争相逃往内地,他也不例外,虽不想去重庆,但还是想到广西和云南暂避一下。当时已订好机票,因飞机上不让多带行李,叶恭绰不得不对多年的藏品进行一次大清理。为了尽量减少重量和体积,对于一些一般的文物已经顾不得了,准备丢弃。只拣所藏书画藏品中较好的,裁去轴首拖尾,甚至连引首、题跋也被迫裁去。当时的痛苦和依依不舍的状况可想而知,正如他说:如人之裂裳毁冕,刖足劓鼻,惨痛已极。”
令叶恭绰万万想不到的是,当这些工作做完后赶到机场,却得知机票已被某上流人士夺去。此后飞机竟然再也没有飞往内地。宝物毁的已毁,再也不能复原,虽能勉强修复,但终究与原貌相差很大。此事成为叶恭绰终生的一大憾事。
护生扫尘
叶恭绰与佛有缘。十六岁时,他受梅光羲、桂赤等友人影响,开始研究佛学。其侧室张净持病逝,叶恭绰即潜心研究佛学,而且食素。1927年秋,弘一法师和他的学生丰子恺共同酝酿绘制《护生画集》,弘一题写诗文,丰子恺作画。“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护生画集》已出两集,欲出版第三集时,弘一法师已仙逝。1949年,叶恭绰为丰子恺《护生画集》第三集配文书写,他写了唐白居易《鹦鹉诗》、宋苏轼《戒杀诗》、清周思仁《戒杀诗》及缘缘堂主的诗文。
叶恭绰与吴湖帆多有诗画交往。叶是吴的梅景书屋的座上客,每隔三五日即登门畅谈。吴湖帆胃纳不佳,经常发胀吐酸水,叶恭绰对此甚为关心,把自己的养胃经验告诉吴:服陈皮、白芍或旧普洱茶亦甚有效,饵沙仁、豆蔻亦有效,须从养肝及胆入手,治胃无用。对治疗胃酸,叶恭绰在信中说:第一须慎选食物,万不可任意偏嗜,凡寒滞及易发酵之物,一概戒绝。每饭宜食陈米、炒米及煎炒小菜,内皆加姜汁,以及洋山芋、白薯等宜戒,豆芽宜戒,花生少食,凡水果宜熟食。
1942年,叶恭绰由香港返回上海,无以为生,随即将房产、古墨、古砚等变卖。1944年1月底,上海大雪,叶恭绰和侧室钟永持以雪烹茶,围炉话旧,苦中作乐。生活无计,叶恭绰以卖字、卖画、卖文为生。钟氏见他画竹大有进步,甚为高兴,但又担心他虚弱的身体。叶对钟说,书画与健康,或是两者不可兼得。苏东坡、金冬心皆说竹可医俗,但他们仍然喜食肉,因而赋诗:遐庵居士不食肉,却有三竿两竿竹。既求医俗又求肥,齿冷贪痴苏玉局。不如一概空所有,手写筼筜聊悦目。小楼弄笔意森然,未碍幽居在空谷。敢云直节从来瘦,一室清风聊自足。”凭叶恭绰的声望与资历,如果他当时愿意为汪伪政府或日本人做点事,哪怕是挂个闲职,也可衣食无忧,但他从不考虑。
而叶恭绰“书法之超迈”,更是其一生用力最深者。他少时习书即远离“馆阁体”,主要取法颜、柳;及长,取法诸家,转益多师,终于自成一家。他的侄女叶崇德回忆,她暑期去青岛避暑,曾帮助叔父理纸、磨墨、备笔,看到叔父用的笔,无论大小都剪去笔尖,他认为毛笔留尖写出的字,表现不出腕力。
古人写篆隶,常以火烧笔锋或束笔端使笔锋较短,叶恭绰把写篆隶的用笔经验借用于写行草,此法虽有些取巧,但他的书法具有力度和骨气。他又是藏墨家,对用墨特别讲究,其书法墨气内敛。叶恭绰对书法的要求是:字字有气势,务使大字如细字,细字如大字,大字缩小固有气势,小字放大亦有气势。”他对书艺的追求是:“盖以盈尺之势,缩之一粟,自然气象不凡。凡一切虚法,板滞之弊,扫除净尽矣。”
“衣被满天下,谁能识其恩,一朝功成去,飘然遗蜕存。”这是叶恭绰十五岁时的诗作《茧》,少年的他似乎早已预见了自己一生的轨迹。1968年8月6日,叶恭绰在北京灯草胡同30号的家中辞世。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