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在军
聂绀弩(1903—1986)是著名杂文家、诗人、编辑家、古典文学研究学者。他一生经历丰富,交游广阔,也是朋友当中有名的“饕客”。
【最恋故乡味】
青年时期,聂绀弩履及上海、广州、西安、成都等地,去苏联啃过面包,到日本吃过料理,想必东西南北风味都有品尝。淞沪会战打响不久,聂绀弩第一次带着妻女回老家湖北京山。“隔了十几年才回家,想在这一次把家乡的特殊的东西都尝尝的心事,多少总有一点儿。亲朋们请客,自然也很能迎合这种心理,遗憾的是,偏偏没有吃到炖鳝鱼,因为我回家的时候时令不对,鳝鱼已经绝迹了。”
聂绀弩笔下的“炖鳝鱼”,其实是现在的荆楚名菜“皮条鳝鱼”。他后来特意写过一篇文章说:
鳝鱼自然没有什么稀奇,特别的是弄法,就是把鳝鱼的刺除了,拍成一片一片的,然后用小粉轻微地拖一下,蒸熟,末了用飞滚飞滚的猪油一淋,淋得那鱼片满处都是极小极密的痱子,吃起来又嫩又鲜。这弄法我们叫做“炖”,的确是和别处的什么烧炒蒸之类,有些两样。也许在别处人看来,一个钱也不值,但我们——我和我的故乡的人们,却一直认为是菜中间顶名贵的东西,虽然我在外头并不少吃鳝鱼的机会。(《寂寞的故乡》,《聂绀弩全集》第四卷,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
无论什么地方的人,如果在外面过久了,都常常对于故乡的饮食感到一种特殊的兴味。聂绀弩长期奔波于大江南北,“但他却始终保持着京山人的习惯,喜欢吃大米饭,喜欢下(hà)(京山方言,即吃菜)霉千张、腐乳、酸盐菜、豆渣巴、鲊海椒、干豆角、霉干盐菜、粉蒸肉、红烧肉等等”。(陶冶《和绀弩兄交往的日子里》,载《聂绀弩还活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1964年夏,聂绀弩回京山探亲。县招待所的伙食很好,但几天后他却说:“鸡鸭鱼肉我都不想吃,回来还是鲊菜腌菜香,南河头的水清甜。”聂绀弩知道一个朋友的长辈做得一手好菜,就一定要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在京山的十来天,好几位故旧请聂绀弩聚餐,他都提出要求:“四菜一汤,腌菜、鲊辣椒不可少。”(张鑫《京山人要关心京山嘛!》,载《聂绀弩还活着》)
外孙方瞳回忆说,聂绀弩晚年时身体状况欠佳,喝酒抽烟基本上受到家人的限制。爹爹(京山方言呼外公为爹爹——编者注)的朋友都知道他喜欢吃。当时在广西的秦似爷爷经常托人带些‘桂林腐乳’沙田柚子’来家里,还有南京的朋友也会带来‘盐水板鸭’。湖北的朋友到季节会带来红菜苔、紫菜苔。特别是京山老家的,爹爹儿时的伙伴孙希曙等人会带一些腊鱼、腊鸡、腊肉、霉千张、霉豆腐等等。一有这些吃食时,他老人家还会喝点酒。并且把饭、菜吃得叭拉叭拉的,特别香。”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
说起抗战期间在桂林的生活,好友骆宾基回忆:
一九四一年在我第一次流亡桂林时期,我们常常去的广东酒家是“文园”。一壶附带牛奶和方糖的红茶,是五分钱,广东有名的蛋塌(疑即蛋挞——编者注)、虾饺之类点心,也不过一角一碟。有时我们却约好茶点不能超过的碟数,但就是进门以前根据付账单能力,约好了零买小吃的碟数,却往往还会在热衷于文学艺术、音乐之类的探讨中完全忘记了两人订的“协约”……当时广东有名的称作“龙虎斗”的蛇猫合烧菜,单价是一元二角。几次我都主张,豁上一个星期吃素不吃荤了,一定要尝尝这个南方名菜,但是几次都为绀弩所阻挡。他总说:“何必这样挥霍呢?省下这一元二角,明天再来吃它的蠔油豆腐、咕噜肉嘛!”(骆宾基《又是一年春草绿:忆秦似怀绀弩》,《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4期)
在1944年豫湘桂会战之前,桂林物价并未大涨,生活平易。大十字路有家上海鸿运楼,排骨面和菜饭很合大家胃口。路西有家新开的南京馆子,却叫做“国际饭店”,有两种通俗的南京名菜:红彤彤的硝肉和带汤的美味炒干丝。点上四块硝肉、一盘炒干丝、一壶酒,即是吃夜宵的好地方。聂绀弩四十岁生日,就是和朱希等友人一起在“国际饭店”过的。朱希说,聂绀弩喜欢喝一点酒,但喝不多,是鲁迅说的“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
也是在桂林,聂绀弩在某餐厅与何满子等友人聚饮,点了一份整只的白斩鸡。吃的时候,发现鸡很瘦,骨头比肉多,于是他把堂倌叫来问道:“这里是两只鸡吧?”堂倌回答“是一只啊”。聂绀弩正色道:“一定是两只,一只鸡哪有这么多骨头?”座中人大笑不止。后来何满子《绀弩九旬冥寿并跋》诗有联云:“常逢斟酒忆谐语,何处只鸡吊墓庐。”
有一次在香港,聂绀弩碰上了老朋友楼适夷,就一把拉上他,去了一家外国招牌的高级咖啡馆。两个人亲亲热热,喝咖啡,吃西点,谈得津津有味。忽然,聂绀弩站起来说:“好,我走了,你付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楼适夷原以为是聂绀弩请他开洋荤,乐得享受一下子,现在只好拿出刚从报社领来、准备买米回家的几块钱,硬着头皮倾囊结账。楼适夷暗暗叹气,能有什么办法呢。
大约是1951年初的一天,聂绀弩说他要准备回北京了,黄永玉等在香港的朋友们遂轮流请他吃饭。一个月过去,毫无动静。又一天,他说这下真的要走了,并称某月某日启程,朋友们于是又轮流请他吃饭。总共请了两轮,到第三次说要回北京时,朋友们都不太相信,聂绀弩却悄悄地走了。
回到北京,聂绀弩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张友鸾回忆说:
……同事中不乏老饕,招邀共饮,每周必会。说他们吃遍了北京小馆子,当然是夸张;但是他们的足迹,踏过不少地方,这倒是千真万确。他们轮流做东,仿佛像是个“转转会”。为写文章有些稿费,杖头之赀,不虞匮乏。聂发表的稿子多,收入稿费多,所以做东的日子也偏多。有些小朋友们,少有稿费,就请他们吃白食。这也成了不成文法。有那么一天,他们去到一家名叫“马凯餐厅”的馆子。那天之前,聂拿到稿费,我也拿到稿费,聂多而我少。聂领头在前,走进店里,回顾一下说:今天张老请客呀!”我便笑答:先入为主嘛!”聂哈哈大乐,无言以对。(《马凯餐厅的文酒之会》,张钰选编《胡子的灾难历程:张友鸾随笔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文酒之会”一度风流云散,但一有机会,聂、张两人仍相互往来。张友鸾女儿张钰说:……聂伯伯有时来看父亲,宿舍里的一些人对他侧目而视,他却旁若无人,昂首直入。父亲见他来了,马上置酒添菜,掩上房门。斗室之中,他们似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依旧浅斟低酌,谈诗论文。”(张钰《没字碑寻白雪篇》,载《聂绀弩还活着》)
【“何当更赏川西辣”】
1950年代中期,聂绀弩除了在家写文章、看书外,有时也出门访友。聂绀弩养女吴丹丹说:“父亲还有一大乐趣,就是下饭馆。有时母亲陪他去,有时他请朋友们,碰上我在家,当然也是不可缺席的主要人物。”有一天,吴丹丹放学回家,刚一进楼道,就看见聂绀弩和萧军有说有笑地从楼上下来。吴丹丹问他们干吗去,萧军咧咧嘴,笑着说:“到莫斯科餐厅吃饭去。”动物园旁边的北京展览馆餐厅叫莫斯科餐厅,是当时北京最好的俄式餐厅。
“我也去!”吴丹丹撒娇道。聂绀弩看了丹丹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去可以,可得自己带钱啊。”“自己带钱就自己带钱,我有钱!”想到兜里有买裙子的十元钱,吴丹丹的嘴就硬起来了。
在莫斯科餐厅落座后,聂绀弩点了好多菜。待到杯盘狼藉,服务员来算账时,聂绀弩才发现口袋里的钱不够,为难地望着萧军。萧军把双手一摊,表示毫无办法。这时吴丹丹别提有多高兴了,报功似地嚷着:“我有钱,我有十元钱!”聂绀弩将目光转向吴丹丹。她救世主似的,把十元钱“啪”地一声甩在餐桌上。(吴丹丹《一束小白花》,载《聂绀弩还活着》)
在北大荒农场劳动期间,聂绀弩也有过一次难得的聚餐。《北大荒画报》负责人张作良陪《人民日报》记者去乌苏里江渔场、农场“深入生活”,回来时带了些大马哈鱼,借此便请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块儿聚一聚。当时参加这个荒原酒会的人有聂绀弩、尹瘦石、丁聪、王观泉等十几人。(王观泉《我记忆中的老聂》,载《聂绀弩还活着》)
有聂诗《画报社鱼酒之会赠张作良》为证:
口中淡出鸟来无?寒夜壶浆马哈鱼。
旨酒能尝斯醉矣,佳鱼信美况馋乎。
早知画报人慷慨,加以荒原境特殊。
君且重干一杯酒,我将全扫此盘余。
实际上,聂绀弩等几位老朋友最爱吃牛肚火锅。据黄苗子回忆,当年北京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小吃部有牛肚火锅,味辣香浓,吃之汗出如渖,两三个人小酌,三元不到就可以大摇大摆出门”,黄永玉、吴祖光、聂绀弩等人都爱去。
1965年12月,聂绀弩致信黄苗子云:“……又祖光兄请客事,何日实现,有所闻否?毛肚已开堂,在绒线胡同,如光兄处尚须稍候,我辈何不自往。”还有几首聂绀弩赠黄苗子的诗,也涉及毛肚,如《荒庭(酬黄苗子寒斋即事)》云:“毛肚开堂寒更好,几时破例一杯巡。”《毛肚开堂和苗公》云:“毛肚开堂等发薪,管他烈酒与烟醇。”黄苗子也有《半壁街访耶翁借书,因同至川馆小酌》为证:
南郭几边庄子梦,西楼月下美人怀。
何当更赏川西辣,牛肚开堂味最谐。
1982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张友鸾要女儿张钰陪他去聂家。两个老朋友劫后重逢,似乎应当有点戏剧性的情节,但一切却是那么地平静。聂绀弩为张友鸾准备了一瓶茅台酒,聂夫人周颖为大家烹制了丰盛的午宴。二人都不能像过去那样豪饮了,只是一杯在手,细饮慢啜,款款闲聊。
张友鸾说,因为身体不好,他想易地休养,到南京住些日子。聂绀弩便指着桌上的一盘白斩鸡说:“好啊,南京的盐水鸭比这好吃,我是好久不知其味了。”张友鸾笑着说:“好办,等我去南京,给你买只来。”一个多月后,女儿张钰送张友鸾夫妇去了南京。临回北京时,张友鸾没忘记让女儿带回一只盐水鸭。回到北京的当天晚上,张钰便赶紧送到聂家。
看到专程送来的盐水鸭,聂绀弩十分高兴。他因为喘得厉害,整天卧床,酒也不敢喝了。可是晚饭时,他竟起床坐在饭桌旁,连说鸭子好吃,还忍不住喝了半杯酒,又对张钰开玩笑说:“你爸爸太小气了,只给我带一只鸭子!”
聂绀弩去世后,友人罗孚写了几首七律向他告别,其中有句:“枕边微语鱼堪欲,棋里深谈我愿空。”这是什么意思呢?1986年春节前夕,罗孚拿了一本聂绀弩的《散宜生诗》,去聂家请他签名。写完最后一笔,聂绀弩和往常一样闭目不语,只是在罗孚临走时说了一声:“带点吃的东西来。”经夫人周颖传译,知道他想吃南安板鸭和香港糟白咸鱼。后来罗孚请人把咸鱼带到了北京,在聂绀弩去世前几天准备送去,却因故改了期,从此就成了永远的遗憾。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