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 左
晨昏时分的街鼓,夜半悠长的寺钟,还有月下水畔的笛声,曾是飘扬在唐朝人生活空间里的寻常声音,在诗人心底激起阵阵涟漪,化作美丽的诗句。我们今天诵读那些文字,心胸间是否还能感觉到些微的激荡?
【“晓鼓人已行”】
唐玄宗天宝九年(750)六月,有一个叫郑六的年轻人在长安升平坊的北门内遇见白衣女子任氏,二人在乐游原的一处华丽院落中度过神奇一夜。天将拂晓时,郑六早早走出来,坊门还没有打开。门旁有一处胡人的饼店,郑六“憇其帘下,坐以候鼓”。店主人点燃炉子准备烤饼,郑六与他闲聊,才知道这一带活动着一只妖狐,昨晚自己栖身的地方原来只是一片荒凉的废墟。
这是唐代文学家沈既济撰写的传奇小说《任氏传》的开篇部分。那个天色朦胧的黎明,郑六坐在胡饼店门帘下等待的,是唐朝长安城里特有的街鼓之声。
街鼓大概源于漏鼓。古代以铜壶滴漏计时,在某些特定时刻,皇宫中会击鼓报时;城中各处随之敲击小鼓,把官方统一的时刻向居民传递,以免混乱。唐朝初期沿用这种办法,只是多出一个环节:每天的清晨、傍晚,有金吾军大声传呼,警示全城居民。到了唐太宗贞观年间,大臣马周提议,用击鼓代替人工传呼。自此每天早晚,长安城中鼓声一片,民间俗称其为“鼕(音dōng)鼕鼓”。
长安城中设有多处街鼓。唐朝实行府兵制,设置十六卫,其中左、右金吾卫负责宫中和京城的巡警。金吾卫下设一个称为“街使”的专门机构,长安城中的街鼓就由他们操控。
每天的日暮黄昏,各处的街鼓鸣响八百声,城门和各坊、市的大门开始陆续关闭。假设每秒钟敲响一声鼓,大约持续十余分钟,实际敲击的速度可能慢一些。清晨的街鼓则要敲三千下——这只是一个笼统的数字,不见得每天都一样精确,但持续的时间应该将近一个小时,直到天色明朗才停止。
在各处城门和坊角,分布着驻有军士的兵站——武候铺。伴随着黄昏的鼓声响起,宫中仪卫和城中各处武候铺的卫士要张弓举弩,进入执勤警卫状态。早晨的鼓声响起后,城中各处警卫根据鼓令解除戒备状态,一夜的执勤到此结束。
每天早晚定时响起的鼓声,是长安城中军民百姓必须循守的号令,这使城市的运行管理具备了整齐的节律。唐德宗时期的进士王履贞写过一篇《六街鼓赋》,用晓畅的文学语言描述了街鼓影响社会运作的过程:
惟道路兮,此有其纪纲。在昏晓兮,用警于行藏。设彼鼓节,以为人防。俾守度而知禁,咸顺时而向方。……通途广陌,万户千扉。晨应鸡鸣,夕催人归。
阵阵晓鼓声中,长安的各处城门和坊门陆续打开,新一天的忙碌在鼓声中开始。白居易在《早送举人入试》诗中细致描述了这种繁忙景象:
夙驾送举人,东方犹未明。
自谓出太早,已有车马行。
骑火高低影,街鼓参差声。
……
到了黄昏,街鼓再次响起,如李贺诗中所说:“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在白居易之弟白行简撰写的传奇小说《李娃传》中,某书生去长安赶考,住在西城的布政坊,有一天跑到东市闲游,在平康坊偶遇绝色女子李娃,一见钟情。几天后书生径自登门拜访,李娃出来款待,“明眸皓腕,举步艳冶”。此时街鼓响起,“日暮,鼓声四动”,李娃的母亲催书生离开:“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
黄昏时的街鼓声响彻长安城,大约八百声,持续的时间比较长。最初的鼓响之后,只要不是离家太远,行人都有足够的时间赶回家去。唐代徐凝《和侍郎邀宿不至》写道:
蟾蜍有色门应锁,街鼓无声夜自深。
料得白家诗思苦,一篇诗了一弹琴。
深夜的街道上空寂无人,并不妨碍里坊之内、府邸之中的喧嚣娱乐。唐宪宗元和年间的进士姚合写过一首《同诸公会太府韩卿宅》:“……六街鼓绝尘埃息,四座筵开语笑同。……即听鸡唱天门晓,吏事相牵西复东。”街鼓之后,欢宴刚刚开始,大家在灯下饮酒赋诗,畅饮通宵;直至鸡鸣破晓,各奔西东。
“一寸光阴一寸金”,这是唐末诗人王贞白的名句。他还写过一首《长安道》:
晓鼓人已行,暮鼓人未息。
梯航万国来,争先贡金帛。
……
晨昏的鼓声之间,是市井百姓、芸芸众生奔波忙碌的日常生活。
【“夜静钟声远”】
唐太宗贞观十四年(640),太极殿前新铸一座铜钟,宰相岑文本为其撰写钟铭:“夫金之为德,冠五材以称宝;钟之为器,谐八音而表节……”
钟为宝器,可以宣威警众,可以报时集众。太极殿的这口铜钟一方面是用于重要的仪式,比如皇帝“出入则撞钟”;另一方面,更经常的用途是报时。皇宫内的钟、鼓和长安各处的街鼓构成一套官方的报时系统:“声随晓唱,则贵贱有序;响应漏尽,则士庶知禁。”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皇宫内的钟声太过遥远,他们听得最多的是寺院、道观的钟声。元稹创作的传奇小说《莺莺传》中,张生与崔莺莺在普救寺相遇,一对妙人深夜幽会,张生飘飘然,恍如梦中,半信半疑。一帘幽梦被寺中报晓的钟声惊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
在唐朝,稍具规模的寺院里通常不止一口钟。元和年间,怀海禅师在江西洪州百丈山订立了《禅门规式》,也就是后世著名的《百丈清规》的蓝本。其中,“法器”部分提到了寺钟的三种类型,分别是大钟、僧堂钟和殿钟,各有不同用途。
僧堂钟和殿钟的规格相对较小,用于寺院的各种日常活动。比如《北梦琐言》中提到一个故事:唐朝宰相段文昌一家早年住在江陵,家中贫穷,常以无食为忧。每到饭点,段家附近的曾口寺里会敲响斋钟,段文昌就找个借口前去拜访,僧人只好留他吃饭。时间久了,僧人自然非常讨厌,便改为饭后才敲钟。多年以后,已经发迹富贵的段文昌再访曾口寺,提笔写诗感叹往事。
所谓“饭后钟”,应该就是僧堂钟。而大钟则是寺院里重要的报时工具,“晓击即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这种大钟往往形制甚巨,比如唐高宗麟德年间,皇太子李弘为唐高宗和武则天建造一座大钟,重约一万斤,安放于长安延康坊的西明寺。此钟体格雄壮,声音洪大悠长,唐末诗人李洞有诗形容:“楼憇长空鸟,钟惊半阙人”,半个长安城都可听见。西明寺是隋唐时的名刹,书法家智永和尚曾经住在寺中,柳公权书写的《金刚经碑》也在此寺。白居易和元稹也曾流连于西明寺,留下不少诗篇。
寺院大钟的敲击原则是“引杵宜缓,扬声欲长”,动作悠缓而有力,以使钟声悠长,充满庄重的仪式感。一般是敲击三组,每组36次,一共108次。除了早晚定时的敲击之外,一些重要的佛教节庆里,也会敲响大钟,一般只敲18次。如果有贵客来到或者离开,也会敲击大钟,次数不定。
寺院大多修造在空旷之地,建有钟楼,以安置大钟。钟声鸣自高处,传扬得格外悠远,带着一种天然的诗意。暮倚高楼对雪峰,僧来不语自鸣钟。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这是杜甫写于蜀州的《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里的句子。日暮黄昏,诗人登上钟楼,远方的雪山与傍晚的满天红霞互相映衬,炊烟四起,沉默的僧人撞响了大钟,那场景壮美异常,摄人心魄。
唐朝诗人们听到的远钟,基本都是寺院大钟之声。比如司空曙《远寺钟》:“杳杳疏钟发,因风清复引。中宵独听之,似与东林近。”而张继《枫桥夜泊》里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刘沧《江行夜泊》里的“岳阳秋霁寺钟远,渡口月明渔火残”,应该也是大钟之声。深夜时分敲响,表示有尊贵的客人抵达寺院。
寺钟的报时提示作用并不局限于寺庙之内,也可普惠长安城里的居民。白居易的《和栉沐寄道友》一诗,就细致描写了他一边在家中听拂晓的东寺钟声,一边准备出门上朝的情景。到了日暮黄昏,或远或近的寺钟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暮钟远近声互动,暝鸟高下飞追随。”
从《新雪二首(寄杨舍人)》诗中可知,离开长安之后,白居易仍对“朱雀街东鼓”和“青龙寺后钟”印象深刻。青龙寺位于新昌坊,靠近长安城东部的延兴门,与白居易同时代的诗人贾岛出家为僧时,曾经住在这里。
【“谁家玉笛暗飞声”】
假如站在高旷之处,俯观壮美的长安城,凝神静听,清风徐来,除了清晨、傍晚连续的街鼓和悠远的钟声,有时候还能听到优美的鼓乐,隐约断续,辨不清来自宫城还是哪个里坊。乐声的来源,兴许是书生在吹奏笛、箫,或者是显贵之家的姬妾们在弹拨箜篌,或者是教坊、梨园的伶人们在排演大乐,甚或是宫中的天子兴致勃发,正在击鼓、吹笛。
唐朝皇帝当中,最具浪漫艺术天分者应属玄宗。《唐语林》称,玄宗通晓音律,性情俊迈,诸般乐器当中尤喜羯鼓和横笛。羯鼓从西域传入,鼓身状如漆桶,下面有牙床托衬,用双杖击打,又称“两杖鼓”,音声“焦杀鸣烈”,最适合“高楼玩景,明月清风,凌空透远”。玄宗称赞羯鼓为“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为比”,并曾自制一曲《春光好》,命人取来羯鼓,站在高处纵情击鼓,鼓声激越酣畅。
玄宗也喜欢玉笛。笛是吹奏乐器之一种,历史悠久,《风俗通义》中说:“笛者,涤也,所以荡涤邪秽,纳之于雅正也。”《旧唐书·音乐志》则把笛分为长笛、短笛、中管三种,各具特色。
笛的音声响亮激越,表现力强,“剪云梦之霜筠,法龙吟之异韵”。古人认为笛音类似龙吟,如诗人李峤的一首《笛》中所言:“羌笛写龙声,长吟入夜清。关山孤月下,来向陇头鸣。”
有一个流传广泛的故事:唐玄宗得到几株珍贵的牡丹,移植到兴庆池畔。花开之夜,玄宗和杨贵妃带着一群梨园弟子聚在花前,李白提笔成诗三首,由李龟年带头咏唱,众人伴奏。杨贵妃手持斟满凉州葡萄酒的玻璃七宝杯唱歌,玄宗则吹响玉笛伴奏。
唐朝诗人当中,李白是写笛较多的一位。他曾在江南观胡人吹笛: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曾在洛阳的春夜听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曾在金陵听“韩公吹玉笛”,赏“倜傥流英音”。曾在流迁途中,听闻黄鹤楼上的笛声: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也曾在江南池州的深夜,因笛声触动愁绪: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情。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声。”
开元、天宝年间,最有名的吹笛者是音乐天分极高的李牟(也作李谟)。《唐国史补》记载了一则传说:某个秋天的夜晚,李牟在一条小船上吹笛,同船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情怀触动,都禁不住跟随笛声发出怨叹悲泣之声,可见其感染力多么强大。一位朋友要考验李牟的技艺,找到一种坚硬如铁的特殊竹子,制成笛子。月夜中,李牟登上一条江船,试着吹奏,其声“寥亮逸发,上彻云表”。笛声引来一客,请求登船吹笛。此人吹出的笛声与众不同,比李牟更为激越嘹亮,“山河可裂”;吹到最高潮处,笛子应声迸碎,那个人随即消失,无影无踪。有人猜想他是江中的蛟龙,被李牟的笛声吸引过来。
笛、箫之类的吹奏乐器,音声的控制主要在于口唇之间的气息,因为相对容易入门,而且制作简单、携带方便,因而成为广泛普及的乐器。唐朝人吹笛、听笛,多在月下水畔一类寂静而开阔的空间。一曲笛声破空而来,时而锐利高昂,时而呜咽低回,如泣如诉,如歌如啸,直透人心。若沾染几分离愁别绪,清越婉转的笛声更添催人泪下的力量。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