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这个城市”——巴金的广州印象

2024-05-17 18:07:43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周立民(文史学者)

  度过令人震惊的“九一八”,告别硝烟弥漫的“一·二八”,1933年的中国表面上平静了不少。这一年,也是29岁的巴金创作上的一个丰收年——5月,长篇小说《家》出版,当月,他还写完了中篇小说《萌芽》;6月、7月,去福建、广东旅行;9月,中篇小说《新生》出版;12月,完成中篇小说《电》;本年,他还写了《巴金自传》中的几篇回忆性的长文……

  1933年5月28日,旧历端午节的上午,在锣鼓喧天的龙船竞渡中,巴金乘坐省港小火轮驶进广州,这里给他的最初印象是:广州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广州二月记》,《巴金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之后,两个月的广东之旅,他去了不少地方,勤奋地记录下所见所闻,使得九十年后,我们不仅能追寻他的足迹,更能了解到1930年代上半期广东的社会风情。

  【做建设社会的小小基石】

  在《旅途随笔》的序言中,巴金说旅行是为了到各地看朋友,此行一路上友朋相伴,他们从上海出发,先是去了福建晋江,再从晋江坐船到香港,由香港至广州。在巴金的随笔中,“名山大川”很少出现在笔下,他更关注的是“各个地方人民的生活状况”。

  20世纪30年代,国内重教兴学的氛围浓厚。一群在上海劳动大学学习的新会籍毕业生,受蔡元培“教育救国”、陶行知“生活即教育”、匡互生的“生产教育”“人格教育”等思想的影响,立志改革教育、改造乡村,培养教育人才。他们在江门郊区篁庄乡创办了西江乡村师范学校(简称“西江乡师”)。

  学校的校长兼创始人之一陈洪有,出生于华侨工人家庭,在上海的“世界语学会”学习期间,他与巴金相识,并结成了好友。29岁的巴金,此次正是应陈洪有的邀请,在5月的最后一天抵达西江乡师。

  当时西江乡师的学生欧阳可羽,多年后在《巴金在西江乡师》一文中回忆,巴金1933年5月31日到达西江乡师,先住了三天,随后对新会县城近郊的天马乡、茶坑乡、天禄乡访问三天,由会城到公益住了一夜,6月7日傍晚又回到学校,8日晚上,学校开了“谈心会”,9日傍晚,巴金与西江乡师的师生依依惜别。

  西江乡师位于一座小山的脚下。初到此处,率先映入巴金眼帘的是“三座灰黑色的祠堂”,这便是乡师的校舍,里面有礼堂、课堂、膳厅、寝室、图书馆、厨房、盥洗室等新式房间。这让曾留学法国的巴金忍不住感叹:学校设施“和欧洲一些中学校没有大的差别”。

  巴金住在学校的庶务室,这是存放财务账簿的处所,房间里“有床,有方桌,有椅子,还有一个四四方方,快要挨到屋顶的窗洞”。闲暇时,巴金时而留在光线明亮的图书馆里阅读,时而翻过山头到公园里喝茶,时而躺在榕树下的石凳上午睡,时而眺望美丽的田园风光。那里的草地、河流、晚霞、牧童、归牛征服了他,“天空是乳蓝色的,山是青的,明媚的晚霞一半粉红,一半紫色,挂在天和山中间,像一些得意的画笔,又像几条精致的纱罗,颜色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在变换,天也不停地加深了它的蓝色”。(《庶务室的生活》,《巴金全集》第12卷)

  早上起床,巴金与同学们一起到水井里打水洗脸,井水深达三米多,旁边的高墙上写着“自食其力”四个大字。来自城里的巴金还不熟悉打水的动作,不管怎样使劲,吊桶总是浮在水面上,打不上水来。同学们瞧见了,走过来一把揽过吊桶,帮他把水打上,巴金大笑着连声说:“你们有法子,我笨我笨。”

  最让巴金感动的,是这所学校的气氛和师生们身上朴素的精神。当年正月,陈洪有患了一场大病,病中的他发着高热,整天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做不了任何事情。学生们做完功课后自动地跑来陪伴,他们坐满了一屋子,轮流给陈洪有讲故事、笑话。巴金不禁感慨:“我……问我自己:我是否也能够像洪那样献出自己的一切,做一个建设理想社会的小小的基石,来报答朋友们对我的爱护。”

  临别之际,学生们围在庶务室门口与巴金道别,大家请求他:一定要回来。巴金大受感动,感到自己已经成为这家庭式学校的一分子。“我停住脚用留恋的眼光回头去看,三座祠堂静静地立在模糊的夜色里、石级上、草地上到处都是人影……但是刚才的许多笑脸,许多送别的声音好像还在我的眼前、耳边荡漾……”(《别》)

  巴金无意于名山大川,却给新会增加了一个闻名的景点。他游访新会天禄、天马、茶坑三个乡时,由于陈洪有校务繁忙,便嘱咐天禄人叶渠均、天马人陈毓就、茶坑人梁朝令三位同学兼同事陪巴金游三乡。此时,正值南国水乡的初夏。一个傍晚,在天马乡务本小学吃过晚饭,陈毓就邀请巴金划船绕游“雀墩”。像巴金文中所说的那样,当晚没见到鸟,让他有点失望。第二天早晨去“有山有塔”的地方(指茶坑乡)探访梁启超旧居,途中再次经过“雀墩”,巴金惊喜地见到了漫天飞舞的小鸟(即各种鹭鸟),它们飞起落下,出入于大榕树之中,此情此景,让他久久不愿离去。

  回到上海后,巴金写了一篇散文《鸟的天堂》,刊登在《文学》季刊上。后来,文章被收入小学语文课本,“鸟的天堂”由此闻名中外。1984年,当地决定于银洲河旁建造一座冠名为“鸟的天堂”的生态公园,开发为旅游景点,年事已高的陈洪有有了新任务——他致信巴金,希望巴老能为景点亲笔题字。

  当时巴金虽已年近八旬,写字困难,但在友人的再三请求下,他欣然提笔,写下了四款“小鸟天堂”的题字——巴老在题写园名的时候,也许是想到了小鸟最受孩子们欢迎,于是变动了一字。存留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吸引小鸟的榕树林,仍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一种创造的喜悦”】

  在新会,巴金乘火车在新宁铁路上走了一趟。一路上,他饱览南国风物“迷人的力量”,同时,又感受到人类建设和创造的力量。

  新宁铁路,1939年因战争完全破坏,至今已不存,基本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在20世纪初叶,它可是一条充满传奇的铁路。1904年,这条铁路筹办时,主持者陈宜禧便拟定章程,提出“不招洋股,不借洋款,不雇洋工”的“三不”主张,工程完全由本县人自办。后来,他到海外招股,历经艰难,至1909年,近60公里的第一期工程完成。

  巴金从会城出发,南下过潭江,沿江到公益,公益今属台山市大江镇,原本为一片稻田,仅有几家农户,新宁铁路的修筑给此地带来了发展机会,这里成了铁路公司的生产基地和后勤供应基地,商业也迅速发展起来。火车过潭江时有一个奇观,这里有一艘长105.57米的铁船,船上铺设三条轨道,每次能载一列五节长的列车,新宁铁路由此成为中国第一条使用火车渡轮的铁路。

  巴金下车,站在铁板上,有工人们在指挥轮船前进,“看见这些站在机器旁边的工人的昂头自如的神情,我从心底生出了感动”。(《机器的诗》)这样的惊叹,当后来站在珠江边,面对海珠桥时,巴金也曾有过表露:

  河南同河北虽然中间只隔了一条珠江,却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从前没有桥的时候,人就靠着篷船和电船往来两岸。如今有一座大桥把这两个不同的世界连接起来了。这就是新建成的海珠桥。

  我在中国都市里见过的铁桥,这算是最大的一座了。但是桥上只有胡汉民的题字,修桥工人的名字是看不见的。

  1933年5月28日,巴金乘坐省港小火轮从香港一路来到广州。这天是旧历的端午节,巴金在船舱里忽闻锣鼓喧天,走到外面一看,只见不少漂亮的龙船从支流中驶出来,龙船上的几十个人一齐下桨,船的速度很快。他这才醒悟起来,这天不仅是礼拜日,而且是广州人称之为“龙舟水”的端午节。

  巴金住在广州河南“最大建筑物”机器总工会的三楼上,“从整夜开着的窗户里,我看见对岸灯烛辉煌的河北夜市和西堤一带的高建筑物”。到了走廊的另一端,“便看见海珠桥的一段,高耸的灰白色铁架,玩偶一般的往来的行人,在黑暗的背景里分明地显露出来”。该楼住着许多因参加工潮被开除的失业工人,楼下是娱乐场所,每到晚上演出粤剧,声音更加吵闹。即便他在外面拖到十点钟回来,住处仍然十分嘈杂。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巴金却写出了多篇散文佳作。

  1933年2月15日,海珠桥开通,广州全城轰动,这是广州的第一座跨江大桥。14位90岁以上的老人作为先导,带领市民高呼口号从北向南通过大桥。那一天,桥上人山人海。

  因为不喜欢搭黄包车和乘船,巴金每天至少步行来回海珠桥一趟,“早晨一起床,稍微休息一下,或者读一两小时的书……一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我才回到河南来”。入夜,他漫步长堤,江边停泊着不少花艇,有不少穿着黑衫裤的中年妇女和青年女郎从身边走过。

  海珠桥本来有一个奇观,后来毁于战火,巴金在文中曾有忠实记录:“这桥并不是一个整块,它是一道活动的桥。桥中间有一条长的裂缝,从这里可以看见河水的流动;有时候大船经过,桥就从这里分裂开,成了两段,高高地向天空举起,就像起重机的杠杆一样。”依据广州市制定的《海珠桥交通规则》,海珠桥每天开桥四次,开合时,有红绿信号灯提示,并鸣钟预告。1938年的日机轰炸,震伤桥的中孔开合机关,再也不曾复原。海珠桥的宏伟景象,让巴金感受到“一种创造的喜悦”,他用热情洋溢的笔调写道:“我爱都市,我爱机器,我爱所谓物质文明。那是动的,热的,迅速的,有力的。”

  对于巴金来讲,广东萌发出的建设新气象令他内心的振奋,他认为,社会创造和财富的极大丰富,是民众生活改善的必要条件和获得幸福的坚实基础。

  广东在市政、交通、经济上能有此新气象,跟当时陈济棠执行的“三年施政计划”有很大关系。1931年,陈济棠全面掌控广东军政的权力,为巩固基业,陈济棠提出建设新广东的“三年施政计划”。这个计划从1933年起实施,分整理和建设两大部分,整理又分为吏治、财政、教育三大项;建设,包括政治、经济、交通、教育四大项。要言之,整顿吏治,营造良好的社会环境;整顿捐税,广开财源;整顿金融,筹措资金;引进侨资侨汇,促进经济建设;引进人才和技术,打好建设基础。这个计划的实施,客观上对于广东各项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广东的基础建设在那一段时间里也取得了可观的成就。

  据《广东通史》资料显示,仅市政建设而言,1934年所筑道路长14万米;1930年开始内街整理工作,三年中完成了1356条内街的拓宽工作。交通方面,开辟19条市内公交线、5条长途线。新建了火力发电厂和水厂,也建成了一批标志性的文化建筑——中山图书馆、中山纪念堂、市政府新楼,以及后来通过华侨集资兴建的爱群大厦等。在商业方面,以惠爱路(今中山五路)和上、下九路为中心,建成两个商业区,围绕它们的兴建和扩建大批商号、酒家、茶楼、旅社、戏院等……这些都是巴金穿梭市区里能够看到、感受到,他评价“广州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地方”,确实如此。

  【广州的最后一晚】

  1938年,在日军攻占广州的前夜,巴金被迫要离开广州城,他的内心充满了不舍与留恋。

  巴金是1938年3月从上海来到广州的,这期间,他回去上海一次,又去了一趟武汉,其他时间都在与这座城市一起经历血与火的考验。此时的广州笼罩在日军侵袭的阴影之下,敌机几乎天天来袭。在炸弹的轰鸣声中,巴金开始了小说《火》的创作,“激流三部曲”中的《秋》也开始动笔。他说:“谁能够断定机关枪弹和炸弹就不会碰到我身上?然而我活着的时候,我就是要工作。我愿意趁这个时机,多做完一件事情。”

  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巴金先生透过饮食,感受到了广州的坚韧与可爱。《在广州》中,他特别记述了去“大三元”吃饭的过程,以及市民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抵御灾难与恐惧的:

  晚上有月亮,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夜袭。但是大家若无其事地到号称广州四大酒家之一的“大三元”去吃饭。我们愉快地谈笑,把白天的经历当作一场怪梦。长堤安静地躺在我们下面。夜市依旧像平时那样地热闹。人在广州学会了镇静,学会了不怕死。我们常常说到玛德里,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我想这里的情形和那边的不会有大的差别。

  ……

  今夜月色很好,我沿着长堤散步,珠江的水面沐着月光,十分明亮。长堤上摆满了小贩的担子。在两次大轰炸以后还能够看见这样热闹的夜市,这是我万想不到的!

  有一天,警报还未解除,巴金约朋友出去喝茶,刚走出巷口,就看见许多人在街道上飞跑,以为飞机就要来袭。但这次他反而从容了许多,不慌不乱,穿过跑动的人群,径直走向一家咖啡店。

  10月19日傍晚,巴金回到出版社,在四层楼的露台上眺望城市上空,心里又一次升起痛苦和愤懑。他看到过上海的沦陷,现在又要经历一次广州的沦陷。他在这里生活工作不过半年,但对这个城市却有了很深的感情。

  “我认得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那是新亚酒店,在它旁边的是新华酒店的礼堂,再过去在新华的后面是爱群酒店的十三层大厦”。深夜,他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题目是《广州的最后一晚》。“一切都是梦魇罢,明天早晨醒起来的还是那繁荣的、生气勃勃的大都市罢。我这样想着。我爱这个城市。的确这个城市是可爱的,甚至在这个时候它还是十分可爱”。

  10月20日,巴金和萧珊在朋友的帮助下,雇木船离开了广州。

  但巴金与广东的缘分并未就此终止——在101岁的人生中,巴金曾经六七次来过这里。1962年,巴金全家在广州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巴金几次出国也曾路过广州,“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筋里就被印上了‘广州’这两个字,我知道在中国的南部有这么一个城市,那是阳光常照的地方”,巴金写道,“假若我们爱春天爱太阳的话,那么广州还是一个值得我们流连的地方”。1933年时,他还引用的赫尔岑的话表达内心的感受:

  住惯了北国的人第一次和南方风景接触,便会充满着庄严的快乐。他觉得自己的年纪变轻了。他想唱歌,他想跳舞,他想哭;一切都是十分光荣,十分明亮,十分快活,十分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