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花城记忆

2024-05-17 18:07:12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韩帮文(文史学者)

  北京东城迺兹府丰盛胡同有一座小院。走进这座小院,就觉得特别安静、异常豁亮。这院子似乎经常布满阳光。院里有两棵不大的柿子树(现在大概已经很大了),到处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摆得满满的。按季更换,都长得很精神,很滋润,叶子很绿,花开得很旺。这些花都是老舍先生和夫人胡絜青亲自莳弄的。天气晴和,他们把这些花一盆盆抬到院子里,一身热汗刮风下雨,又一盆一盆抬进屋,又是一身热汗。老舍先生曾说:“花在人养。”老舍先生爱花,真是到了爱花成性的地步,不是可有可无的了。汤显祖曾说他的词曲“俊得江山助”。老舍先生的文章也可以说是“俊得花枝助”。叶浅予曾用白描为老舍先生画像,四面都是花,老舍先生坐在百花丛中的藤椅里,微仰着头,意态悠远。这张画不是写实,意思恰好。

  ——汪曾祺《老舍先生》

  广州以“花城”名世,但“花城”的美誉并非自古有之,兴起的历史发端于1961年秦牧先生发表的名作《花城》。学者黄伟宗先生在其编著的《珠江文典》中说:正是这篇文章使得广州有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别名:花城。”除了《花城》之外,秦牧先生还写过一系列的“花城”:比如1957年的《南国花市》、1960年的《花市徜徉录》、1979年的《花街十里一城春——南国花市新写》等。在“花城”早期的城市叙事当中,还有一篇文章举足轻重,那便是老舍先生1963年1月25日首刊在《羊城晚报》的《春来忆广州》。

  【信手拈来成华章】

  癸卯兔年的大年初一,广州的大街上春意盎然,招展的花枝播报着羊城温暖的讯息,绚丽的花姿诉说着古老土地上的浩荡春潮。那一天,广州人沉醉在花海中,收到了来自遥远北京的祝福——当天的《羊城晚报》,刊登了著名作家老舍先生的一篇文章《春来忆广州》,他盛赞这座城市“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大街小巷,院里墙头,百花齐放……真是‘交友看花在广州’啊”,对花城之花的喜恋与向往溢于言表。

  《春来忆广州》这篇文章很短,不过千把字,集中写“花城之花”也不过两大段文字。但老舍先生文笔了得,寥寥数语就勾勒出花城的轮廓,捕捉到花城的魂魄。反复闪回在老舍先生记忆中的花城之花,是如此动人:

  在广州,对着我的屋门便是一株象牙红,高与楼齐,盛开着一丛丛红艳夺目的花儿,而且经常有些很小的小鸟,钻进那朱红的小“象牙”里,如蜂采蜜。真美!

  只要一有空儿,我便坐在阶前,看那些花与小鸟。在家里,我也有一棵象牙红,可是高不及三尺,而且是种在盆子里。它入秋即放假休息,入冬便睡大觉,且久久不醒,直到端阳左右,它才开几朵先天不足的小花,绝对没有那种秀气的小鸟作伴!现在,它正在屋角打盹,也许跟我一样,正想念它的故乡广东吧?

  ……

  真羡慕广州的朋友们,院里院外,四季有花,而且是多么出色的花呀!白玉兰高达数丈,干子比我的腰还粗!英雄气概的木棉,昂首天外,开满大红花,何等气势!就连普通的花儿,四季海棠与绣球什么的,也特别壮实,叶茂花繁,花小而气魄不小!看,在冬天,窗外还有结实累累的木瓜呀!真没法儿比!一想起花木,也就更想念朋友们!朋友们,快作几首诗来吧,你们的环境是充满了诗意的呀!

  在这篇文章中,老舍先生喜不自胜地记述了象牙红(鸡冠刺桐)、白玉兰、四季海棠、绣球、木瓜,尤其提及了广州的“市花”木棉,那种“昂首天外,开满大红花”的景象,是何等的气势撼人。通篇读下来,老舍先生的情感是深挚、浓郁的,但字里行间却透着闲散自如的风致。他作文已经无须精雕细琢,信手拈来皆成华章,阅读这篇文章时,你会感觉就像一位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在和你絮叨分别后的日常光景。对此,梁实秋在回忆老舍的一篇文章中专门提到《春来忆广州》,“看他行文的气质,已由绚烂趋于平淡”。

  老舍在文章开篇道:“去年春节后,我不是到广州住了一个月吗?”正是这短居广州一个来月的时间,让他对这座城市倾心不已,以至于分别之后依然魂牵梦萦。那么,老舍是在什么机缘下走进花城的?他在花城遇见了什么,又体验了什么?他为何如此深情怀念这里?

  【用脚步丈量岭南的土地】

  1962年2月22日晚,元宵佳节刚过去三天,北京的天气依然寒冷。一列火车从北京发往广州,赶赴一场在温暖的南国举办的文化盛宴。

  这次班车颇不寻常,因为车上汇聚了一百六十多位文化名人。他们多是剧作家、戏剧导演与戏剧理论家——曹禺、焦菊隐、田汉、张庚、陈白尘、熊佛西、阳翰笙、黄佐临、李健吾等赫然在列,几近囊括了当时中国戏剧界的顶尖人物,老舍先生亦在此车厢中。

  这一众贤士,正要去广州参加文化部、中国戏剧界协会举办的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座谈会,史称“广州会议”。“广州会议”实际上包含两个会议:一是全国戏剧界会议,另一个便是全国科技工作会议。1962年,随着国民经济的全面调整,知识分子以及科学教育文艺的政策也作了进一步调整,政策调整的重大标志便是“广州会议”。

  3月2日下午,周恩来总理向参加这两个会议的科学家和文艺家发表《论知识分子问题》的讲话。这个讲话让广大知识分子感受到了党的关怀,知识分子的积极性高涨。陈毅在3月6日一次会议上的一番感慨,亦彰显对文艺家、知识分子的尊重:“这是我们国家之宝,我们任何人都应该加以尊敬……”

  南国春意浓,关于知识分子政策调整的会议,特意安排在广州召开。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座谈会不是单次会议,而是包括一系列的大会、小会,会期长达25天,直至当月26日才结束。

  会议涉及的议题不一而足,如艺术理念、艺术风格、艺术技巧、艺术主体素养等,对此,《人民日报》曾做过专题报道,其中写道:

  剧作家们在大会、小组会的发言中,热烈讨论了促进戏剧创作的进一步百花齐放,表现人民的新时代和鼓励题材风格的多样化问题,戏剧冲突和表现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问题,歌剧和儿童剧的艺术特点问题,话剧、歌剧的民族化、群众化问题,以及戏剧语言、戏剧结构等艺术技巧问题。对于剧作家如何进一步深入生活,提高思想、加强艺术修养等问题,也进行了讨论。

  3月15日,老舍先生作了大会发言,他首先直白又风趣地省思了自己的三个不足:“没有上过大学,文化水平不高,对经典文学没有做过系统的钻研;没有诗才;没有写出过出色的小说。”也正是通过这次发言,陈毅元帅尊称老舍先生为“语言大师”。同时老舍在会上透露自己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正红旗下》),说这是想了很久的事儿了,只不过写得很慢很慢,一天只得几百字,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要想很久。

  这次会议周期之所以长,除了所设议题众多之外,还源于主办方特意为剧作家们安排了丰富的文化考察与休闲康养活动。于是,老舍先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游览广州及周边地方,在广州体验到独特的“花文化”。老舍等人在2月22日从北京启程,两天后刚到广东地界,便留意到南中国非同寻常的花海景致。他曾在《南游杂感》中写道:一进广东界,百花盛开,我的皮大衣没了用处。于是就动了春游之念。”3月11日,他还同曹禺、张庚二人专程到广州作家华嘉家中赏花,“盆栽及仙人掌属很多,亦有很稀见的”。(《张庚日记》)

  通过《老舍日记》和《张庚日记》,我们可以追溯老舍先生在广州及周边的行踪:白云山—华南植物园—陈家祠—越秀公园—黄花岗—文化公园—上下九路—荔枝湾—中山大学—三元里—从化温泉—广州美术馆—新会小鸟天堂—肇庆鼎湖山和七星岩—佛山祖庙—惠州西湖。

  泮溪酒家是一家岭南园林风格的饮食老字号,老舍先生在这里品尝美食后,诗兴大发,留下了这样一首七绝:

  南北东西任去留,春寒酒暖泮溪楼。短诗莫遣情谊荡,糯米支红来再游。

  在去从化温泉的路上,他看到“沿路荔

  枝树甚多”;到陈家祠看画,认为“高奇峰之鹰、八大之对联最为出色”;游逛荔枝湾,不忘“吃点心”;在文物商店,“买小碟一、小水池一”;赏粤剧名伶红线女的演出,剧目为《花园对膳》。老舍先生体验广州是全方位的,风物、景致、风俗、人情、文物、文艺……他用脚步丈量着岭南的土地,所慕名而去的景点或地标,现今仍受各地游客的热捧。

  离开广州后,老舍等人又经过惠州,往汕头与潮州,再赴福建各地。之前,他没有涉足广州,之后,亦没有再踏足于此,相比于在广州生活过253天的鲁迅先生、多次往返广州的郭沫若和巴金等先生,老舍先生和广州的情缘来得比较迟,也比较短。

  这仅有的一次广州行和岭南行,成为老舍念兹在兹的经历,成就了广州乃至岭南人文史上的一段佳话。

  【南北物象,各有千秋】

  今天再读《春来忆广州》这篇文章,我们会发现老舍先生在追忆中那不经意间的一声叹息。他在赞叹花城与花城的花之前,文章开门见山谈的,却是北方的气候:

  我爱花。因气候、水土等等关系,在北京养花,颇为不易。冬天冷,院里无法摆花,只好都搬到屋里来。每到冬季,我的屋里总是花比人多。形势逼人!屋中养花,有如笼中养鸟,即使用心调护,也养不出个样子来。

  他将严寒冬日里在家中精心养育的花草称作“半病的花草”,后面又专列四段文字细述在春天、夏天和秋天养花的诸种障碍,直言在北京养花给自己平添了各种麻烦与愁绪:

  春天到来,我的花草还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去吧,怕风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发出细条嫩叶,很不健康。这种细条子不会长出花来。看着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运至院中,可还不完全顺利。院小,不透风,许多花儿便生了病。特别由南方来的那些,如白玉兰、栀子、茉莉、小金桔、茶花……也不怎么就叶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买来这些比较娇贵的花儿之时,就认为它们不能长寿,尽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时候落泪伤神。同时,也多种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夹竹桃之类,以期老有些花儿看。

  夏天,北京的阳光过暴,而且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倾盆倒海而来,势不可当,也不利于花草的生长。

  秋天较好。可是忽然一阵冷风,无法预防,娇嫩些的花儿就受了重伤。于是,全家动员,七手八脚,往屋里搬呀!各屋里都挤满了花盆,人们出来进去都须留神,以免绊倒!

  老舍先生是位极富生活情趣的作家,爱花、喜猫、嗜茶,这些在他的笔下显得兴味盎然。他在1956年撰写了一篇佳作《养花》,记录了这份闲情逸致。当然也写到令他苦恼的事情——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因为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又会忽然闹霜冻。一次,老舍家中的三百棵菊秧还在地上(没移入盆中)时,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菊秧被砸死了三十多种、一百多棵。

  尽管如此,《养花》仍通篇洋溢着一种闲适、愉悦的情绪,正如该文最后一段所言:“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