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休沐到周末:近代中国星期制的设立

2024-05-17 18:05:13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毛剑杰

  1858年农历十一月初一,上海租界环马场,后来成为著名报人、教育家的苏州人王韬,正和好友管嗣复、李善兰一起散步。

  这天的散步并无特别的历史意义,只是记载于《王韬日记》中的上海生活日常。但审视其中的中西观念碰撞,便有了考察近代中国人生活方式、观念转型的标本意义。

  星期制的引入

  古代中国也有公休制度——休沐,始于2000多年前的西汉时期。《汉律》记载,官员连续工作五日后的第六日为休沐日,“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即沐浴和休息。唐宋时期,休沐制度变得更加人性化。

  除了每十天一次的“浣”假,还有冬至、清明、元旦、寒食等特定节假。清代休沐制度大体延续前代,但不同的是,有一个贯通冬至、元旦、元宵三个节假的年终大假。在此期间,官府封存印鉴,停止日常公务。

  6000多年前,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苏美尔人开创了古巴比伦文明。他们发现,月亮会在盈亏间交替变化,周期正好是七天。于是他们规定:每月有四个星期,每星期七天,每天分别由不同的神来守护。

  巴比伦文明虽然早已湮灭,但它的碎片却已融入了其他文明。星期制首先传到欧洲。古罗马人接受了每星期七天的制度,且按照自己信仰的神的名字,重新命名了一星期中的每一天。直到公元321年,古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颁发了《星期日休业令》,以法令的形式明确了七天为一个星期,基督教信徒可以在星期日休息。星期制度从此在西方世界固定了下来。

  1807年,英国传教士马礼逊来华,每个星期日,他会和教徒们一起礼拜祈祷,给中国人带来了关于西方星期日公休风习的最初印象。但在当时,除了少数信徒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中国人接受星期制,直至鸦片战争后中国国门被列强打开。

  根据不平等的中英《南京条约》,上海成为通商口岸之一,英国人在这座江南小城建立了租界。人口涌入,商贸日渐繁荣,王韬在1848年初登沪上时,这样描述所见场景:

  上海自与泰西通商,时局一变。丁未中夏,先君子饥驱作客,小住泸北。戊申正月,余以省亲来游。一入黄歇浦中,气象顿异。从舟中遥望之,烟水苍茫,帆樯历乱,浦滨一带,率皆西人舍宇,楼阁峥嵘,飘渺云外,飞甍画栋,碧槛珠帘。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然几如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也。

  这是王韬此前从未见过、也无从想象的奇特景象,其内心之震撼可想而知。但在时人的另一篇文字里,黄浦滩却是这样的情形:

  它那平庸的外貌具有一种令人可怕的单调乏味的气氛。土地上没有一点儿树木,有一半淹在水里,差不多全部种了庄稼。不计其数的污水沟和小河纵横交错,到处是坟墩,低矮肮脏的茅屋,其实只是竹子和干泥搭成的破棚子。

  这样的反差场景,一直共存于此后百余年间的上海。

  王韬来到上海后,成了墨海书馆的一名校书员。这是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都思等人创建的中国第一家现代出版社,也是那个年代最早进入中国的近代新事物之一。它的“新”,给予人们最直观的印象,或许是那套铁制的西式汉文铅印活字印刷设备。运转需以牛车带动,传动带则延伸过来推动印刷机,因此,在机房内看不见牛车,但能听到传动带“喀啦啦”转动的声音。

  墨海书馆内,所有传教士及其中国助手都遵守同一套规则:周一至周五上午的四个小时在馆内校书;礼拜日则全体休息。此前千百年来的农耕生活中,中国人习惯依靠节气天时来进行农事活动,他们往往使用“一盏茶”等粗略的计时概念,即使是商业活动也不例外。

  星期制是福利,也是约束。比如,某日有一位孙姓朋友来访,但正逢工作日,王韬就无法接待。而他之前在苏州锦溪书院当教习时,就没有这种限制,因此,初入馆中的王韬感到分外不适应。

  供职墨海书馆近十年后,王韬一方面还保留着中国传统文人的风习,比如诗酒吟联、聚谈清议,又或征歌度曲、探花深巷等。另一方面则适应了上海的近代化生活,如某日与好友参观肖像馆,某日参观照相馆,某日逛洋行购物……如此不一而足。

  尤为典型的生活方式改变,或许是“礼拜日”,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周末”。这种来自西方的公休制度,连同礼拜日的活动一起,成了中国人生活方式现代化转型的具象。据《王韬日记》记载,他会在礼拜日和传教士前往教堂听讲经,也时常往环马场观赛马……

  上海开风气之先

  1858年农历十一月初一(星期日)的这段记载,是王韬在上海周末公休生活的一幕幕平常镜头。不过,从中可挖掘出一些有趣的细节:

  朔日壬申

  晨,同小异入城,先往东关寄家书,知孙荣货船尚未开也。……既至环马场,知馨美酒楼所煮牛脯初熟,同往大嚼。予素不食牛,此第一次破戒,不知五脏神赞叹其妙否,抑如食羊者之踏破菜园否也?

  耕牛是重要的农业生产资料,历朝历代多禁止民间私自杀牛,因此古代中国人极少能吃到牛肉。牛肉进入中国百姓的日常食谱,其实仅是20世纪以来的事。王韬生于1828年,年届三十岁才在上海第一次“破戒”吃牛肉,已算得风气之先。

  1850年代的上海,虽已呈现出与传统农耕中国迥然不同的时代新气象,但距古代苏州府松江县转型而来为时尚短。因此,生活方式的改变,主要还是体现在像王韬这样服务于墨海书馆等新式机构、企业的职员们身上。

  1860年前后是又一个历史节点。太平天国运动横扫南方十四省,战火烧到富饶的江南,太平军与清军在浙北、苏南反复拉锯。江南的传统中心城市苏州、杭州,都在战乱中“庐舍为墟”。

  其间,许多江南精英们带着家人、财富逃离家乡,去了上海租界——这是当时江南唯一一片隔绝了战火的地方。据统计,仅1860年,涌入上海租界避难的人口一度达到70余万,“江浙两省绅商士庶丛集沪城”。

  70万人“丛集”上海租界一隅之地,带来了巨量的人才和资金。保守估计,从1860年到1862年短短的两年时间里,至少有650万银元的华人资本流入租界。周武《太平军战事与江南社会变迁》一文如此评论:“源源不断的难民,以他们的智慧、资金和技艺等给上海的都市化和社会经济的转型带来了巨大的活力,他们与界内的外侨一起共同缔造了近代上海的初次繁荣。”

  避难者们的到来改变了上海,他们自身也被上海改变着。柳亚子先生的曾祖父柳兆薰初到上海租界,面临的第一个困难是货币不通行。“本洋”,也就是“中国制式银元”在租界不能用,为此,柳兆薰不得不贱卖了手中的部分“本洋”,换成“英洋”维持生计。

  在上海,柳兆薰继续读书絮谈、迎来送往、棋画花鸟、宴饮吃局……看似与乡居生活没有区别。但据明清史专家对《柳兆薰日记》的定量分析,实际上,城居之后的柳兆薰,在交往对象、生活重心、核心事务处理等多个方面都有显著的变化。乡居时,在《柳兆薰日记》的事项记录中,“田租”是核心事务,出现频繁;而在城居生活中,从得知“本洋”不可用、被迫贱卖以兑换“英洋”开始,“英洋”这个此前陌生的词,在其日记中出现了数十次。

  在近两年的城居生活中,柳兆薰每每在日记中详尽记录“本洋”与“英洋”的最新兑换价格。事实是,柳兆薰到上海后不久,便开始从事银元投机买卖,以赚取汇率差价。

  另一位原已了解“中外大势、中西差别”的苏州乡绅领袖冯桂芬寓居上海期间,曾由王韬导游,多次游租界(夷场)、参观洋行、看赛马。冯桂芬日记写道:“货物尤为美备,奇器淫巧不一而足。夷人四五,颇殷勤,得遍观也。购刀一剪一,精利可爱。”

  冯桂芬出身榜眼,做过翰林院编修,早年曾与魏源交好,又受林则徐赏识。1850年代,他曾到过北京、上海,参观租界、接触学人。因此,当一般人还在欣欣于“万年和约、夷夏之辨”时,冯桂芬已认识到“合地球九万里为一大天下,中国仅占十五分之一”。居留于上海这个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化碰撞交融的杂处之区后,冯桂芬更进一步认识到,西洋“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皆得格物致理。舆地书备山川厄塞、风土物产……”

  涉足近代工商业、金融业,通常被视为柳兆薰等传统乡绅城市化趋势的最显著特征。而在思想上走得更远的冯桂芬、王韬等人,被称为“条约口岸知识分子”。他们浸润着传统文化的气质,但比普通士绅更具近代眼光。

  星期制在清末民初的确立

  1860年代在上海城市史上是一个分水岭。此前的上海,是江南的上海;此后的江南,则是上海的江南。上海引领江南走向近代化、国际化转型,形成了中西融合的独特文化氛围和全新的生活方式。

  随着上海逐渐成为“远东第一大都市”,人们对于此地的各种现代化生活方式习以为常,也有媒体发文提倡。1872年出版的《申报》刊载了一篇《论西国七日各人休息事》的文章,描述了在华外国人的周末:

  是日也,工停艺事,商不贸易。或携眷属以出游,或聚亲朋以寻乐,或驾轻车以冲突,或策骏马以驱驰,或集球场以博输赢,或赴戏馆以广闻见,或从田猎以逐取鸟兽为能,或设酒筵以聚会宾客为事。

  评说这种制度时,作者直抒“西洋诸国礼拜休息之日,亦人生不可少而世事之所宜行者也”,提出“亦仿西人七日之期而少息,其余日月愿奋勉以图功……”这是东方古国对星期休息制度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后留下的“历史笔记”。

  上海《申报》由美查洋行创办,供职的“秉笔”(记者)却都是“中华文士”。“始于壬申三月,除礼拜按日出报,每纸十文。京报新闻及各种告白一一备载,各省码头风行甚广。”

  此后,1875年王韬出版的《瀛壖(音ruán)杂志》、1876年上海文人葛元煦撰写的《沪游杂记》等著作,都介绍了寓居上海的西方人过周末的热闹场景。《沪游杂记》对星期制有详细介绍:七日一礼拜,为西人休息之期。即中历虚、房、星、昴四宿值日。是日也,工歇艺事,商停贸易,西人驾轻车、骑骏马,或携眷出游,或赴堂礼拜。华人之居停西商者,于先一日礼拜六夜,征歌命酒,问柳寻花。戏馆、倡寮愈觉宾朋满座云。  

  “虚、房、星、昴”是二十八星宿日历记法的术语,相当于星期制中的礼拜日。此间,“华人之居停西商者”,即洋行职员和买办们已习惯于星期制的工作方式了。

  从《申报》的文章开始,星期休息制度慢慢进入更多上海人的生活。

  不问公私礼拜虔,闲身齐趁冶游天。

  虽然用意均劳逸,此日还多浪费钱。

  这首葛元煦创作的打油诗《礼拜日》曾广泛流传于当时的上海。尽管已开埠三十年,但在大部分中国人看来,“礼拜日”还是个不知好坏的新鲜事物,“只有少数上等人家,或受雇于洋行之从业人员,因受时间表操行,遂可与西人同步”。显然,即便是在上海,除了洋行职员这些特殊人群外,大部分中国人对星期制还很陌生。

  但现代化生活方式已是不可阻挡的潮流。到了1890年代,通过新式学堂的创生经营,星期制进入了更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戊戌维新推崇西学,这一时期的新式学堂章程中,大都明确规定了全校师生星期日休息的制度。尽管,当时很少有“星期日”这个称呼,还是以“房、虚、昴、星”四字这样的二十八星宿值日法表述。

  1897年创办的江南储材学堂规定:“每逢房、虚、昴、星日,照西例休息。”同年,浙江求是书院(今浙江大学前身)也定此规。宁波中西学堂校方规定:凡遇礼拜日,则停止讲读。”

  此外,维新派创立的社会团体大多实行星期日聚会或休息制度,如关西学会、长沙南学会、湖南延年会、法律学会等。当时的一些报纸也采取星期日休息制度,如维新志士唐才常、谭嗣同创办的《湘报》每逢星期日停刊。

  先有广泛的社会认同,后鉴于教育部门的特殊性,戊戌维新后的短短几年,清政府便于1902年8月颁布了《钦定中学堂章程》《钦定高等学堂章程》,首次规定全国中等、高等学堂实行星期日休息制度。

  学堂联系着更广泛的千家万户。自1906年始,清政府中央各部也相继在星期日放假公休。率先实行的是一些新设立的中央机构,如主管教育的学部(即教育部)、主管经济的农工商部、主管外交的总理衙门等。紧随其后,1907年秋,陆军部开始休星期日;1911年夏,守旧的吏部与礼部也跟上了这一“潮流”。

  1911年7月,清廷为两年前刚登基的幼帝溥仪举行隆重的典学仪式。但在课业时间上,帝师们颇费踌躇:如果在星期日给小皇帝放假,有违祖制;不放假,则不合时宜。为此,帝师们专门上报皇室裁决。

  皇太后与摄政王载沣好一番商量,决定不拘泥祖制而迎合潮流。懿旨中写道:“皇上尚在冲龄,未便过于勤学,所请星期休息之处,著照所请,该大臣知道。”清朝最高权力机构之一的会议政务处也提出:“星期日公休为世界通例,中国不能独异。”

  至此,清政府中央机构都已实行星期日公休制度,地方机构、司法系统等也都闻风而动。如1908年,成都自治局的办公条例规定:“年节照例放假……星期休息。”

  在清末最后几年,星期制已约定俗成地成为都市生活的一种新时间概念。当时,公共文化娱乐设施如公园、动物园、图书馆、博物馆等,均以星期为固定的时间单位来安排开放日程。

  1912年清帝逊位,民国鼎革,采用民国纪元与公历并行,规定星期日为公休日。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