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编辑的叶圣陶

2024-05-17 18:04:50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刘仰东

  “第一是编辑,第二是教员”

  叶圣陶的职业生涯,始于一段历史的开端。1912年元旦,叶圣陶在日记中写道:“今日为吾国改用阳历之第一日……”不久,他从苏州草桥中学毕业,到一个叫言子庙的地方当初小老师。这一年,他18岁。此后十几年间,叶圣陶辗转各地,在多所小、中、大学任教,直到1928年入职商务印书馆,才正式转行做编辑。

  教师是叶圣陶的第一个职业,但不是他自认的第一职业。叶圣陶晚年曾说:“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就告诉他:第一是编辑,第二是教员。”这样的自问自答,更像一种表态。

  编辑不是一个耀眼的职业。在很多人看来,编辑不过是给作者的稿子挑挑毛病,提点修改意见。编辑头上的某些职业标签,如“为人作嫁”等,也不具有光环效应。

  但是,叶圣陶不这样看。他认为,文字本身不可能孤立存在,文字、语言、思想是一脉相连的,自然也不可分割。1949年春,叶圣陶作为民主人士从香港北上,是拟议中参与新中国教科书编纂的主要人选。他为此拟定的中学课程标准,有这样的说明:一个词儿用得合适不合适,一个虚字该补上还是该删掉,都是内容问题,不是‘文字问题’。表达内容既然以语言为工具,惟有语言运用的得当,才能表达的得当。”后来他又一再申明:“思想拿不出来,定型成为语言,这才拿得出来。”“脱离语言文字,又何从判其思想之正确明白乎。”“语言是思想的定型。”叶圣陶这番职业感言深有见地,洞识了基础性文字工作的创造性,至今仍有鲜明的针对性。

  在叶圣陶发表这些看法前后,还发生过一件事。教育部打算调在清华任教的吕叔湘到人民教育出版社编书。叶圣陶劝吕叔湘“最好脱离清华”,理由是:“任教于清华,受益者不过学生数十辈,来我社编书,受其益者为无量数之中小学教师及学生。”吕叔湘虽没能“脱离清华”,1952年院系调整后去了中科院语言所,但他一度兼任人教社副总编辑,著有多种语文知识方面的普及读本。他晚年在回忆与叶圣陶的交往时说:“原先我认为学术工作的理想是要专而又专,深而又深,普及工作是第二流的工作……可是我现在认识到普及工作需要做,并且要把它做好也并不容易……回想起来,我确实是受了圣陶先生的影响。圣陶先生把很大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用来编《中学生》,值得吗?非常值得。现在七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人里边有很多人曾是《中学生》的忠实读者,在生活上和学问上是受过它的教益的。”这段话的最后几句,与叶圣陶当年劝他“脱离清华”的理由,虽时隔近40年,仍能互为呼应和印证。

  这也是叶圣陶一贯的职业立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些学有专长的民主人士,如黄炎培、沈钧儒、李四光、史良、马叙伦、沈雁冰等,都进入中央人民政府,出任部长等实职。叶圣陶也被任命为出版总署副署长,兼任人教社社长、总编辑,身份趋向管理者。这个任命本来顺理成章,却有违本人意愿。叶圣陶为此在1952年2月致信胡乔木,表达这样的意思:“余为出版总署副署长实同尸位,主教育出版社亦不胜负荷,若得于出版社中任一文字编辑,则尚可任。请渠代为设法,俾如其愿。”两年后,叶圣陶再写信给胡乔木和胡绳,“希望他们同情与支持,俾余得解除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与总编辑之名义”。叶圣陶的辞职理由或许涉及“三观”,在他看来,一名文字编辑的价值,并不低于署长、总编辑、教授之类,他的职业选择不含任何杂念及功利色彩。即使在当年,这也是难得一见的。

  叶圣陶待人谦和,很少疾言厉色。诗人臧克家说:“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大字是做人的一种美德,我觉得叶老先生身上兼而有之。”吕叔湘回忆:“我第一次见到圣陶先生,跟我想象中的‘文学家’形象全不一样……说话慢言细语,像一位塾师。”这个第一印象,在叶圣陶的朋友圈中大概已是共识。但是,一言及职业,叶圣陶则态度鲜明,甚至有时不惜语含锋芒。

  语感灵敏

  民间有一种说法,当年,以国家名义颁布的很多重要法律、规章、公报等,都由叶圣陶和吕叔湘把最后的文字关。这个说法在叶圣陶日记中也得到一些印证。

  1950年9月9日,叶圣陶记:“政府委员会派人来,谓国徽早由全国委员会通过,即将公布;于其制法,起数稿而未安,托余另造数句说明之。”

  1954年成立的宪法起草委员会,聘任叶圣陶和吕叔湘为语文顾问。5月25日,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夜访叶宅,叶圣陶记:田家英来,言宪草之修整须仗叔湘与余。”

  那段时间,叶圣陶的精力多用于对宪法草案的“修整”上,他也时有记录。3月6日,叶圣陶记“宪草”顾问组第一次集体办公的经过:

  九点后至叔湘所,少坐,即偕往北京市委之会所,作修润宪法草稿之事。邀集者凡六人。余与叔湘、胡绳为一组,注意文字之修正。钱端升、周鲠生、张友渔为一组,注意条文之实质。中午,董老(董必武)来招呼,共午餐。董盖实际主持此事之人也。自上午十点至下午五点半,中间午餐并休息二十分钟,计修正条文二十余条,颇有几条,斟酌大费时间。

  3月8日,叶圣陶记:

  九时起仍与叔湘、胡绳斟酌条文。下午将九十余条研磨完毕。重又从头起读一遍,改去文言用法之“以”“其”等字。于国徽之形式,余之改语为“齿轮和麦穗稻穗环绕着五星照耀下的北京天安门”,自以为颇得意,不知大家讨论后结果如何。

  大家是如何讨论的,叶圣陶没再提及。结果是这个他“自以为颇得意”的修改意见最终未被采纳。“五四宪法”对国徽的表述是:“中间是五星照耀下的天安门,周围是谷穗和齿轮。”此后宪法历经修改,这个表述一直没变。不管怎么说,叶圣陶于“宪草”修整,做到了倾尽心力。3月15日,叶圣陶又记:

  两点至市委,与叔湘处一室,共同研究本月九日之四读初稿。胡绳因事未来。研讨至六点廿分,读毕六十余条,写修改意见三纸交与张友渔而归。

  在这天的工作记录后,叶圣陶还写了一段感想:“就语文观点而言,起草者颇不注意于精密,往往说出即算数,不顾其达意与否。余与叔湘嗅觉较灵敏,一看即感知毛病所在。”这段话写在日记里,应该没有自我标榜的意思,两人眼力确实都很“贼”,有“一看即感知”的语感天分。

  除了完成上边下达的任务,叶圣陶还经常“友情出演”,应邀私下为友人和同事审稿。

  宋云彬当年与叶圣陶同船北上,到北平后,写成书评《读〈闻一多全集〉》,即“交圣陶”。宋云彬当天日记记:“圣陶详读一过,谓文句有小疵,如‘有着特别的意义’,多一‘着’了。并谓近人犯此病者甚多。”虽一字之疵,但叶圣陶的指谬,在宋云彬看来,并不是一个字的事,否则他也不至如此郑重其事地写在日记里。

  1953年8月,胡乔木请叶圣陶给自己在第二届文代会的报告稿润色。8月22日,叶圣陶日记记:“粗略翻看一过,觉其甚佳,政治性极强,于文艺工作痛下针砭,思致极深,即下笔改之。”此后几天,日记中接连出现“改乔木之文”“上午专改乔木之文”“将乔木之文改毕,即与送去”的记录。叶圣陶随稿附函胡乔木:“此作深、强、透辟,心折之至。”后来,周扬也将自己在文代会的报告稿送叶圣陶,“嘱阅看提意见”。9月19日,叶圣陶日记记:“文甚长,看三小时而毕,意与乔木之稿相近……余仅为改尤为别扭之少数语句而已。”胡乔木、周扬当时都是宣传文艺口的负责人,都以写文章“大手笔”见长,没少起草和审阅报告。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觉得,成稿后请叶圣陶来把文字关,是一道必要的程序。

  看稿改稿乃乐之所在

  叶圣陶的职业意愿,正如他向胡乔木提出的,是当一名文字编辑。其实,对叶圣陶来说,编辑不仅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生活的一部分。上世纪50年代,叶圣陶身兼多种或实或虚的职务,上至国务活动,下到本单位的日常事务,都需要参与,看稿往往只能业余为之。但他一直坚持常态化地看稿、改稿,频率几乎与普通编辑无异。偶有空余,他会在日记中写一句“今日无稿可改”。有人劝他业余时间多休息、少看稿,他答:看稿改稿已成习惯,休息无所事事,亦甚无聊也。”这个习惯的形成,自然离不开叶圣陶认真敬业的品性,但似乎不止于此。1952年3月1日,叶圣陶收到精装本《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他在日记中写道:“中有《矛盾论》一篇,为《实践论》以后之哲学论文,二论实相辅,容细细玩味之。”这样的阅读感觉,在当年“毛选”的读者中,应该是不多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叶圣陶的“习惯”,实为乐之所在。他能做到在看稿、改稿和玩味文字之间画等号,时因心思过于投入而体感不适,这与某些人的熬夜打牌等嗜好,多少有点异曲同工之处。

  叶圣陶改稿的记录或档案,我们无缘得见庐山真面目。但他在日记、书信中有不少相关自述,都不失标本价值,至今堪当范例。

  1952年3月,叶圣陶读改方宗熙编写的中学读本《达尔文主义基础》。3月2日,叶圣陶记:“此稿本将付排,有同人谓总须看一遍,乃决意以数日之力毕之。至于五点四十分,仅得二十余页。方君之稿系以苏联教本为蓝本,斟酌我国情况而加以增删,内容颇不恶,然文字方面实多疵病。”3月5日,叶圣陶记:七八万字,四天而毕,亦云不慢。看稿较用心思,夜眠即不得酣,由此可知体力之衰。”方宗熙是留英归国的科学家,他向叶圣陶表示,对所有修改深感满意,叶圣陶又在日记中写道:“余为之欣慰,心力不虚掷,自是可喜。”无论是方宗熙,还是别的作者,稿子经叶圣陶过目,都会有一种病号遇见名医的幸运。

  20年后,叶圣陶年近八旬,精力、体力大不如前,职业状态却一如从前。1972年2月,叶圣陶收到作家浩然的新作《金光大道》清样后,写信给长子叶至善:我准备用二十天时间看完浩然的《金光大道》,全册六百二十九页,每天看三十多页,不算多。小问题的确有,他叫我尽量从严,我就见到就批。”叶圣陶本身就是作家,而且是中国新文学最早的作家之一。五四时期,他就与郑振铎、茅盾等12人共同发起成立了“文学研究会”。接任郑振铎主编《小说月报》时,叶圣陶在一堆来稿中发现并推介了巴金、丁玲等人的处女作。很多年后,巴金致信叶圣陶:三十年前我那本拙劣的小说意外地到了您的手里,您过分宽容地看待它,使我能够走上文学的道路。”丁玲也对叶圣陶说:“要不是您发表我的小说,我也许就不走这条路。”看《金光大道》稿,也算重拾老本行。改完清样,叶圣陶又写信给叶至善:“我看浩然的书看了十六天,昨天下午看完,稍感疲累。今天上午,浩然与一个责任编辑同来,九点谈到十一点半。我把想到的细小问题都跟他说了,书上也批得很多,大部分的页面都不甚干净。他要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改,因为要删要增,人物还要调整,情节还要变动,很局促了。”《金光大道》出版后,读者无数,恐怕谁也想不到,这部作品的清样,几乎每一页都留有叶圣陶的修改笔迹。

  叶圣陶强调语言文字精准、恰当、生动,是一种很高的职业境界,与死抠文字是两码事。他的眼界并不仅限于对文字的修正。上世纪70年代,叶至善所在干校给每人发了一本《鲁迅杂文书信选》,他写信给父亲:“中间有几篇实在不好懂……注虽然比以前的好些,还不能解决问题。”叶圣陶回信答复:“鲁翁之文,要当时与他非常接近的人才明白。许广平死了,许季茀(许寿裳)也早死了。冯雪峰有一时期与他常往来,但是冯是拘泥而又粗疏的人,未必真理解鲁翁。唐弢似乎比较好,现在是病号,不知能否做工作。到将来,鲁翁之文是肯定流传的,但是谁都不甚了了,只能随便猜。”鲁迅1927年定居上海后,一度与叶圣陶是景云里的邻居,时相过从。到了上世纪70年代,鲁迅作品皆非原稿,不涉及文字处理,叶圣陶手头也未必有这本书,叶至善等于给父亲出了一个“盲审”的题目,而叶圣陶对“读鲁”的判断和估计,虽寥寥数语,实为一篇带有方向性的审稿意见。

  有意思的是,曹聚仁写过《鲁迅与我》《我与鲁迅》等回忆文章,当中提到一个细节,与叶圣陶的判断不无暗合,曾得到鲁迅当面首肯:鲁迅有一次到曹家,“他看见我书架上的一角,堆积了他的种种作品以及一大堆资料片,知道我准备替他写传记。我笑着对他说:‘我是不够格的,因为我不姓许。’他听了我的话,也笑了,说:‘就凭这句话,你是懂得我的了!’”鲁迅先生若天堂有知,对叶圣陶的话,想必也会引为知己之言的。

  叶圣陶作为一名编辑,留下了丰厚的职业遗产。但是,他的职业生涯很难复制。应该说,学养、天分、趣味等因素集于一体,而且都达到极致,才能造就出这样的文字编辑。这也是叶圣陶得天独厚的职业基础。叶圣陶是一位于小节很认真的人,类似“举重若轻”“抓大放小”等词,都不适用于形容他。发现、感悟和享受别人留意不到的细节,在叶圣陶的日记、书信中,在友人回忆他的文字中,都有大量鲜活的事例。这种品性伴随叶圣陶一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决定了叶圣陶的职业高度和人生高度。

  (作者系中国政协文史馆原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