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学人信札

2024-05-17 18:02:24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许瑞生

  抗日战争时期,部分文化人为躲避战火,四处迁徙,无论身在何方,抗日救亡、承续国族总是他们永恒的精神支柱。尽管邮路曲折,从远方总会有封封信札到达南方学人手中,驱散战争的恐惧;在那些因战火逼近而摇摇欲坠的都市和乡村,总有学人寄出他们的思念,经过千山万水送递至后方或沦陷区,道声暂时平安。那些抗战时期居港文化人的来往书信,绘成了一幅特殊的岭南文化历史长卷。

  【陈寅恪:以书信治学】

  陈寅恪自1937年11月27日迁抵长沙,1938年元月辗转抵达桂林,经过香港转滇。抵香港时,夫人唐女士心脏病发,留港时许地山先生提供了帮助。此后家眷一直留港,陈寅恪独自前往云南西南联大蒙自分校任教,在香港与云南之间往返,时而飞重庆开会、讲学。在此期间,陈寅恪一直保持与陈述、傅斯年、沈仲章等的通信。

  从1936年1月21日至1943年6月21日,陈寅恪与陈述的通讯不曾间断。从史语所南迁到陈寅恪抵桂林,他与陈述的通信共有30通,其中数封是给史语所同事劳干、张政烺诸位的。在信中,陈寅恪主要请陈述帮助在内地找参考书籍或文献,并回答陈述提出的学术问题。

  通过信函向陈寅恪请教的还有四川大学教授华忱之、燕京大学闻宥、清华大学杨树达等。陈寅恪在香港寄出的信札,不少内容具有学术价值和历史文献意义。

  1940年8月2日,陈寅恪复函杨树达,“遇夫先生左右,昨始奉到七月七日手示并大作,慰甚佩甚!当今文字训诂之学,公为第一人,此为学术界之公论,非弟阿私之言”。信中也告知自己本该到云南西南联大上课,但云南海拔高,心脏病者不适宜久留,住在香港,物价又高,“欧战正剧,亦难浮海西行,真所谓进退维谷者矣”。陈寅恪曾为杨树达作序的书是《〈论语〉疏证》。在香港与师友通信,陈寅恪表达无奈留港的心情大体类似。

  陈寅恪在香港为多位名家的名作作序,最重要的学术朋友应是陈垣。陈垣1940年7月31日致信陈寅恪:“寅恪先生史席:大序颁到,同人聚观,正如故乡消息久断,闻有人来,群相问讯也。”

  陈垣邀请陈寅恪所作的“大序”,是《明季滇黔佛教考》的序。序中,陈寅恪将自己三年迁徙之困苦也写了进去:“寅恪别先生于燕京,及抵长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驰苍梧瘴海,转徙于滇池洱海之区,亦将三岁矣。此三岁中,天下之变无穷……仅远自万里海山之外寄以序言,藉告并世之喜读是书者。”落款“庚辰七月陈寅恪谨序”,即1940年7月,此年暑假陈寅恪离开昆明后一直在香港。

  陈寅恪在香港最为重要的通信者是傅斯年,信中用“孟真”称之。陈寅恪留港期间,与傅斯年的联系最为紧密,无论是赴英讲学还是经济支持,均靠傅斯年协调。1939年7月3日抵港,7月6日陈寅恪即致函傅斯年,准备自己一人前往英国,妻子留港治病,昆明亲友处,皆懒于写信,请并告以近状及代道谢为荷”。

  1939年,傅斯年在昆明主持史语所所务,7月开放史语所图书,供迁徙到昆明之学术机关使用。接着陈寅恪又致函傅斯年:五箱已运到,甚慰,拟将未成之稿携欧,俟半年得暇加以修改也。赐书乞寄:香港九龙山林道二十四号三楼。现家中用费极钜,挪用借款度日,而家人无人管理,虽多费钱而极不舒适。”“五箱”装的是托运至香港的陈寅恪书稿,陈寅恪比较细心,在香港多次搬家,不同时间从香港寄出的信都会写上最新住址。1937年至1942年间,陈寅恪给傅斯年的信札共27封,不少信件的内容是倾诉心中苦闷。

  1942年4月14日,傅斯年致函杭立武,将汇去陈寅恪在史语所1月至6月的薪俸600元,请帮助代汇给陈寅恪救急。历史学家刘正在《陈寅恪别传》中指出,陈先生离港前,曾获五笔汇款,分别来自:高廷梓一次、杭立武两次、傅斯年一次、俞大维一次。

  陈寅恪抵桂林后,已被广西大学聘任,他同时还想兼任史语所研究员。傅斯年1942年8月8日致函陈寅恪:“寅恪吾兄:八月一日函诵悉。先接兄前一信,嘱函托立武在广西大学设讲座一事,弟当即将原函寄杭,并请齐务必设法(中英庚款濒于破产),杭无回信。然兄八月一日信已言其既办矣。”

  8月14日傅斯年致函陈寅恪,商讨来李庄或留桂林的问题;8月31日致信叶企孙,仍然讨论陈寅恪去向问题,最后确定兼任研究员的聘用程序,实际还是薪金问题。傅斯年在信中写道:弟一向之态度,是一切由寅恪自决(实则他人亦绝不能影响他,尤其是不能影响他的太太),彼决后,再尽力效劳耳。其实彼在任何处一样,即是自己念书,而不肯指导人(本所几个老年助理,他还肯说说,因此辈受他派查书,亦交换方便也。一笑),但求为国家保存此一读书种子耳。弟知他的一切情形极详,看法如此……”

  1942年9月30日,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拟聘请陈寅恪为年度教授。1943年6月,陈寅恪作为特约教授到粤北坪石,为文科研究所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讲座。11月离开桂林,北行抵重庆。

  【茅盾:以书信办刊】

  1937年8月24日,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编的《救亡日报》创刊号出版,茅盾发表散文《炮火的洗礼》。上海沦陷,安排好子女读书事宜后,茅盾夫妇于1937年12月31日通过海路进入香港,住在九龙太子道。1938年1月4日在广州新亚酒店参加沪、港、粤文化人大联欢,林焕平、蔡楚生等均抵广州参加活动。蔡楚生日记记载:一月四日六时起身,与怡兄(苏怡)过海乘‘佛山轮’入粤,同船有茅盾夫妇、萨空了、严谔声、吴函真等。颇不寂寞。下午二时半抵广州。”抵广州后,蔡楚生住新亚酒店715房,郭沫若和于立群住712房,茅盾住爱群大厦。1月6日晚蔡楚生到爱群大厦拜访茅盾夫妇。

  茅盾1938年1月9日在广州搭乘粤汉铁路抵长沙,参加在长沙举行的一系列抗战宣传活动;2月8日抵达汉口。创办《文艺阵地》一事,是茅盾与楼适夷、邹韬奋、徐伯昕等人在汉口商定的,生活书店总店当时也迁至汉口。杂志初名为《文艺前哨》,后在汉口三教街一朋友家中改定为《文艺阵地》。2月28日,茅盾全家乘火车刚抵广州(《茅盾年谱》记载是2月26日抵广州,27日下午抵香港;《茅盾全集附集》记载是24日抵广州,27日下午抵香港——笔者注),他就写信向范长江、陆诒约稿:“现在写这封信,原因简单得很,就是要请两位写点稿子。附上预告,一看就明白。我希望的,是报告文学式的东西。凡是战地的,不论是士兵生活,人民生活,各种现象,只要一片段,就行。因为不是报章,故无取乎首尾完整;只要是现实生活的素描便成。”

  茅盾刚抵广州,见到萨空了,被后者邀请为香港《立报》写稿,负责副刊《言林》的编辑。2月27日应广州知用中学之邀,茅盾发表演讲,欧阳山充当粤语翻译。出于战争期间的安全考虑,茅盾长期居住香港,地址是太子道196号4楼,前后约住了9个月。

  1938年3月28日,茅盾致信戈宝权;4月23日又修信一封。内容均涉及同一主题,就是关于《文艺阵线》杂志创刊事宜。信中透露,茅盾经常为杂志印刷而穿梭于穗港两地,3月28日告知:以后惠书或稿请由‘香港皇后大道175号立报馆转’,或用快邮寄广州永汉北路生活书店转亦可。弟在九龙所住之屋,嫌太小(因为只一间,一家四人住,有时使弟不能工作),天天在觅屋,觅得即迁,故尚不便用为寄信处;至于弥敦道49号则为友人之居,平信或航空信可以转,快信或挂号(包括航空挂号),则不能;因香港邮局对于凡有回单之邮件须有铺保盖章,而49号则未有也。”

  在战争年代,托相熟友人转信函是经常之举。茅盾在信中特别提到在香港收挂号信的手续,香港邮局正常办公时间只有9个小时,加上节假日多,取信比较麻烦。事实上,因为香港的公共管理制度比较烦琐,所以《文艺阵线》选择在广州登记注册。

  戈宝权是与茅盾通信最多的朋友之一。1947年至1948年间,两人有9封信收录在《茅盾书信集》中。

  1938年6月23日,茅盾在香港致信孔另境,请对方帮助校对《文艺阵线》稿件:刊物事不知已来接洽过否?你能不能抽出工夫来校对?如果你忙,则四五两期只好请你拨忙照顾一下。六期起,我另行设法。”孔另境是茅盾的内弟。他于1937年编辑出版《现代作家书简》,书中收录的作家书信就有数封来自茅盾。

  1939年7月,孔另境在上海世界书局编辑《横眉集》,发表“我的年记”,文中写道:“最近得到MD先生自香港来信,决定西行内地,二十日成行,偕去者有他的夫人和一子一女。后来据L君告诉,则其目的地实在新疆。此公数年来困居沪港,早拟作一旅行,调剂生活上的单调,此次旅行数千里,自然宿愿可偿了,故所谓新大教书实一幌子,无非藉此可以免掉腰包……”“MD”就是姐夫茅盾。早在上大学时,孔另境就曾寄居茅盾上海寓所,1936年开始协助茅盾编辑《中国一日》。

  楼适夷在香港继续与在上海的孔另境合作,《文艺阵线》在楼适夷的主持下继续出版。1939年1月23日茅盾致信在港的楼适夷:“兄或以为弟早在迪化(今乌鲁木齐——编者注),其实明日始有希望起飞。此因天气不佳,第一次迪化来机,途中去了十天,而到此后又有苏联人回国,弟等大队,拟难同走,故请杜先生杜夫人等先走,而弟则候二次之专机。”杜先生即杜重远,时任新疆学院院长,茅盾应邀来新疆任教,同行的张仲实同受邀请,他们在兰州等待飞机期间,一共待了42天。

  楼适夷与孔另境通过通信讨论出版事务。楼适夷1940年4月16日在《记〈文阵〉二年》文中写道:把他(茅盾)和一家送上了开赴海防的轮船,从此我就茫然打开了他的稿包。我有过四年与人世隔绝的生活,对于文坛新起健作之士,都非常生疏,而熟悉的友人又都散在四方,在香港甚至连可以倾心相谈的人,也一个没有,我更觉得自已过去在文艺上的一些半吊子的失败的工作,也更不足来主持一个全国领导性的文艺刊物。但不顾这一切,因为各方面的连续不断的热情支助,没有一个刊物会有《文阵》那样拥挤的来稿,我就完全依赖着这些来稿,一期一期的很顺利的编了下去。”

  后来日军空袭广州的次数越来越多,因此从1938年4月第1卷第4期开始,《文艺阵线》转至上海秘密印刷,而后再运至香港,转到内地及东南亚发行。1940年4月16日,《文艺阵线》出版最后一期。

  1940年4月17日,茅盾母亲陈爱珠病逝,茅盾夫妇和张仲实以此为由,离开新疆。1941年3月底,茅盾重返香港,创办《华商报》并发表多篇文章,同年9月他主编的《笔谈》半月刊在香港创刊。

  【夏衍:以书信投稿】

  文化人中贫富悬殊,左翼文化人在香港参加抗战宣传者,许多过着清贫的生活,尽管他们才思敏捷、创作多产,但依然入不敷出。例如,夏衍就曾给剧作家于伶写信,述及稿费救急之请:有一事奉托,巴金是否在沪?如在,请为一询,弟有散记集子约五六万字(《长途》),拟在文化出版,别无条件,只要能先支一部分版税供家用(能卖稿当然更好),此事在港时曾与他谈过,生活本要出,但我和他们闹了脾气,所以不愿意。我在等你回信。”“文化”指文化生活出版社,“生活”指生活书店。夏衍在香港沦陷前最后一次抵港的时间,是1941年农历除夕夜。他和廖承志联系,与乔冠华合住在九龙弥敦道2楼。

  夏衍从香港挂帆飘海向西,抵台山登陆后,又转抵桂林,与田汉、洪深共同创作《风雨归舟》。1942年5月脱险后,夏衍完成作品《劫后拾遗》,生动刻画了香港战事发生前的城市社会生活和脱险经历。再转重庆后,他创作的剧本《法西斯细菌》依然与香港沦陷有关。

  在香港,1941年10月22日夏衍致信王仿子(王健行),关心《救亡日报》旧同事的近况:“惊悉,秉佳兄噩耗,怅痛无似,在港同难诸友,亦极哀悼;我兄能安抵桂林,深以为慰,疟疾已痊愈否?前闻任洪兄亦染此病,回湘休养,未知已回桂否?甚在念中。章洁兄仍在新亚厂工作,如遇他,当可知诸旧友近况也。兄在桂之事如尚顺手,请暂留桂林休养,切勿过劳,如工作不颇适当,则请通知,此间老朋友甚多,总可谋得职业也。兹由中国银行汇奉国币二千元,请收作疗养之用,便时仍盼常常赐示为盼。老先生在乡间安适,可以勿念。”

  信中“秉佳”指陈秉佳,为归侨;“任洪”指周任洪,与王健行一样是《救亡日报》同仁;“老先生”指杜国庠。夏衍在信中以“实之”落款,是化名。夏衍一生发表文章和书信笔名和别称甚多。1986年7月11日,夏衍复信日本学者阿部幸夫,曾告知自己的原名:“‘端轩’,是我父母给我取的‘字’,即名‘乃熙’,字‘端轩’,后来我在写文章时改为‘端先’,这也不是‘别号’。”1990年4月5日,夏衍答陈梦熊的信函中写道:“我用夏衍这个笔名,当时连周扬、于伶也不知道。地下党有一条纪律,相互之间除工作上的联系外,连住处也是保密的。”

  后来夏衍出版全集时,编辑建议将他的信件一并收入。夏衍原本不同意,他认为书信具有私密性,有的信件是应酬性质或事务性质的,不宜公开,有时他甚至会叮嘱收信人“阅后付并”。最终编辑说服了他,他同意将部分信件收入全集。后来经过进一步征集,夏衍存世信件尚有300多封。

  【梁漱溟:以书信育儿】

  梁漱溟逗留香港期间,曾多次写信给两个儿子。信的内容无处不体现梁漱溟细腻的父爱。1941年梁漱溟寄函宽、恕两儿:“恕儿十八日寄桂林一函已经转来港地。你的眼病可请富先生或黄先生写一信去问一问王大夫,看他有何方法没有。亦可以请道宗写一信问陈校长,是否需要吃中国药。你来信说要购买的东西,因为不能邮寄,只有等待我回去时再说。然而我回去是不能定时间的。恐怕还远呢!我上次的信问你们的话都应当答复我。宽儿于星期日有暇应当写信。……香港纪念邮票(二角五分)是我寄给恕的。”

  “富先生”指的是富自生,“陈校长”即陈亚三先生。“黄先生”即黄艮庸,梁漱溟的二女婿,其时任教于私立勉仁中学,他是梁漱溟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时的学生,也是梁漱溟在广州广雅中学任校长时的得力助手,后来升任广雅中学校长。

  1942年2月20日,梁漱溟又致信儿子:“我在贵县写给你们的信收到否,何以不见你们有信来呢,我甚焦盼也。自来水笔一支是香港带来的,但并不甚好,给予恕儿用。前给宽的笔,虽是旧的,却是好笔。还没有失掉罢。”

  自香港秘密偷渡,在台山都斛脱险抵桂林后,从1942年至1944年间,梁漱溟有多封家书寄给儿子。在信中,从儿子回信的文字表达方式、学费、拜祭母亲的仪式到自己的婚礼,甚至自己写的《我的自学小史》都有详尽述及。

  抗战时期居港文化人与内地亲友的书札,真实反映了特殊时期这批文学家、史学家、剧作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的精神世界。文化脊梁的坚挺,是民族不灭的要义。信札中南北文化通融的意境,已经凝固在岭南的万水千山之间。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