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黄土:寻访杜甫的长眠之地

2024-05-17 18:01:29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聂作平

  我想给一位诗人敬上一杯酒。这个诗人已经去世一千二百多年了。八九岁起,我开始阅读、背诵他的作品,直到后来,他的全集成为案头必备书。他留下的一千四百多首诗作,虽不敢说多么熟悉,但至少通读过。

  不同年龄读他的作品,有不同的心得。就像走进一座大山,远近高低,前后左右,各有各的风景。

  我想敬酒的这个诗人,就是杜甫。要向一个业已作古的诗人敬酒,最适合的地方自然是他的长眠之地。这样的敬酒,便隐然有一种缅怀与祭祀的意味。不过,特殊的是,杜甫有四座墓。这四座墓中,有且只有一座,是真正掩埋着诗圣骨骸的。另外三座,要么是衣冠冢,要么是纪念墓,要么是穿凿附会。

  这四处长眠之地,两座在湖南,两座在河南。

  【耒水之滨】

  湘江是长江支流,耒水是湘江支流,耒阳因县城位于耒水之北而得名。作为一座古县,耒阳设县已有两千多年了。不过,如今它已撤县建市,属湖南衡阳。

  耒阳城区的主体,仍然在耒水北岸。耒水在城东南绕了一个大圈,继续北上,继续画出一个接一个的蛇曲。距耒阳市区三十公里外的耒水边,有一座古镇:新市镇。新市镇是早已废弃的古县——新城县县治所在。杜甫时代,新市镇有一座驿站,叫方田驿。

  杜甫的诗集中,有一首诗和方田驿有关。在方田驿,杜甫被洪水所困,小船上的粮食吃完了,以至于饿了五天肚皮。进退两难之际,耒阳县令聂某派人送上酒肉,解了杜甫的燃眉之急。那首诗的题目颇长:《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

  这是杜甫生命的最后一年。其时,他因潭州(长沙)臧玠之乱,只得坐船由潭州逃到衡州(衡阳),打算经衡州往郴州,投奔以郴州录事身份暂摄州事的舅父崔伟。谁知抵达耒阳境后,连日大雨,江水暴涨,杜甫一家困于船上,食物耗尽,一家人望着总也不退的洪水,忧心如焚。

  今天的耒阳一中校园里,有一座杜甫墓。耒阳一中历史悠久,校方资料介绍,它的前身是杜陵书院,建于唐哀帝天佑四年。杜陵书院,就是为纪念杜甫而建的。校园一角,几道矮墙掩映在绿树丛中。墙内,是小小的杜甫墓园;园前,放着一尊杜甫半身像;像后,即杜甫墓。墓园四围的墙壁上,镶嵌着纪念杜甫的碑刻。

  新、旧《唐书》中简短的“杜甫传”,都认为杜甫死于耒阳。至于死因,旧唐书》说,“……旬日不得食……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新唐书》说,“……涉旬不得食……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年五十九”。总之,两部正史都认为,挨饿多日的杜甫,在得到那位县令送来的酒肉后,暴饮暴食,身体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重负,当天夜里倒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但这种说法不大站得住脚。因为有杜甫收受了聂县令酒肉后所赠诗歌为证——如果他去世了,又如何写诗并送到县城?再者,此后杜甫还有《回棹》等诗,证明他平安地离开了被洪水围困的方田和耒阳,重回潭州。

  耒阳城外的耒水中有两座沙洲,当地父老口耳相传,杜甫从这里坐船前往郴州时,掉了一只靴子,人们打捞起来后安葬于洲上,原本无名的沙洲自此得名“靴洲”。这座据说埋有杜甫靴子的小岛,如今已开发为公园——公园也以杜甫命名,成为当地人消遣娱乐的好去处。

  杜甫其实并没有在耒阳逝世,所谓“饱食牛炙,白酒暴死”的说法亦经不起推敲,所以耒阳的杜甫墓几乎可以肯定只是衣冠冢,但它仍是一道后人追怀的人文风景。

  晚唐及五代,不少途经耒阳的诗人都前往拜谒,并有诗篇吟哦。如晚唐诗人郑谷诗云:“耒阳江口春山绿,恸哭应寻杜甫坟。”晚唐另一位诗人罗隐的题目为《经杜工部墓》。五代诗僧齐已在《次耒阳作》中点明了杜甫由长江而湘江,由湘江而耒水的行踪:“绕岳复沿湘,衡阳又耒阳。”文人墨客的凭吊追怀,使耒阳的杜甫墓名声在外。文献记载,有宋一代,先后进行了四次修缮。今天的杜甫墓,墓周砌有一圈条石,白色的长方形墓碑镶嵌其间,上题“景定癸亥夏孟有唐工部杜公之墓县令王禾立石”。景定癸亥,即南宋景定四年(1263年),由此可知,该年耒阳县令王禾曾下令整修过杜甫墓。

  罗隐在诗里感叹:“屈原宋玉邻君处,几驾青螭缓郁陶。”意为:屈原、宋玉的墓与杜甫墓相邻,坟前石碑林立,或许可以缓解杜甫毕生抑郁吧?宋玉之墓在湖南临澧县望城乡,距耒阳足有四百公里;屈原墓在汩罗市,距耒阳也有三百公里。说是“相邻”,实系夸大之辞,乃文辞所需。不过,屈原墓、宋玉墓和杜甫墓都在湖南,这点还是确凿的。

  【平江之野】

  杜甫去世九年后,一个有着北魏皇室血统的男婴出生于杜甫生活过多年的洛阳。再过三十四年,当这个男婴成长为彼时文坛的知名人物时,他应杜甫的孙子杜嗣业之请,为杜甫写下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墓志铭——这就是元稹和他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墓志里,元稹讲述了杜甫之死和死后的情况,总结起来,他只用了几句话:“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既然是应杜甫之孙为杜甫作墓志铭,显而易见,元稹关于杜甫的记载应该是真实可靠的。也就是说,杜甫的确客死湖湘,并安葬于岳阳,直到四十多年后,才由孙子将他的遗骨运回故乡河南。

  初秋的一个下午,我来到平江小田村。在一处竹林后面,我走进了杜甫祠。这座墓祠合一的建筑,始建于唐。不过,现在看到的,已是经过清末重修后的样子。元稹在墓志铭中所说的“旅殡岳阳”,就是指这个地方。

  平江是岳阳下属县,位于长沙东北方。曲折的汩罗江自东向西横穿,在下游的汩罗境内注入湘江。原本漂泊于潭州一带的杜甫,为什么会出现在偏远的平江呢?我找来大比例尺地图计算了一下,两地直线距离约八十公里,高速公路一百公里,杜甫行进的水路,自湘江而下,再溯汩罗江而上,则超过两百公里。合理解释应该是这样的:老病孤舟的杜甫决定回故乡河南,于是离开潭州,顺湘江北去。在抵达今天的汩罗一带时,沉疴在身,前往平江,乃是求医。没想到,这一去竟客死他乡。

  2020年秋天,我从景德镇返蓉途中,开车在汩罗江上游一个叫大桥互通的地方下高速,沿一条省道进入湖南。进入湖南的第一县,就是平江。

  小田村在省道旁边。那里的杜甫墓,因是墓祠合一,又被称为“杜甫墓祠”,白墙青瓦,隐藏在林木深处。四十多年前,萧涤非教授带领山东大学的《杜甫全集》校注组成员,分别于1979年和1980年两次在全国寻访杜甫行踪,并留下了《访古学诗万里行》一书——这大约是关于杜甫及杜诗最早的田野调查记录了。据该书记载,当时萧教授一行看到的小田村杜甫墓祠,隔壁有一座尼姑庵,只是如今尼姑庵没了尼姑,改为了小学。

  我走入院子,其中一间房屋里陈列着关于杜甫的图文,其中强调,小田村——也就是此刻距我只有十米的院子后面那座坟,埋葬的的确是杜甫。图文列举出了两个最重要的理由,一是国家文物局主编的《中国名胜词典》“杜甫墓”条明确指出:杜甫墓“在湖南平江县小田村(唐代昌江县治)近郊”。二是平江小田村一带,有上千人姓杜,他们都自称杜甫后裔,繁衍到了五十多代。

  官厅后的杜甫墓,坐北朝南,封土约一米多高。三通石碑,一高两低,排列有序,正中主碑上,文字略显模糊: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之墓。从落款可知,这是光绪九年修缮时所立。杜甫墓附近,有一座砖瓦结构的房子,石头大门上方隶书:铁瓶诗社。杜甫祠墓里,怎么会冒出一个诗社来?说起来,诗社的组织者,和平江杜甫祠墓的修建有极大关系。这个组织者叫李元度。

  李元度,平江人,举人出身,曾在曾国藩手下任幕僚。曾国藩在湖口战败后,他回平江募兵增援。守卫徽州时,被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所败,论罪发往军台效力。因得左宗棠、李鸿章联名奏保获免,放归乡里。其后,李元度东山再起,先后任贵州按察使及布政使,颇有政声。

  李元度身兼官员、学者和诗人三个身份,他通过嘉靖版和乾隆版县志获得了一条重要线索:元稹谓杜甫死后“旅殡岳阳”,其所指就是平江下属的小田村。他把这一发现写成《杜墓考》,并由他发起,向平江官绅募捐,在小田村重修了杜甫墓,新建了杜甫祠——这才有了我造访的杜甫墓祠。

  至于铁瓶诗社,乃是杜甫墓祠竣工次年,在官厅后面扩建的,用来作为诗人们的雅聚之地。铁瓶诗社主导者除李元度外,另有曾任按察使的张岳龄。诗社修建期间,张不幸去世,因其自号铁瓶道人,故将诗社命名“铁瓶”以纪念之。

  走到杜甫墓祠外,秋风拂面,我想起一千多年前发生在平江的往事:770年,当杜甫在洞庭湖流域的某条小船上去世时,跟随他的除了老妻杨氏,便是两个儿子宗文和宗武;另外,还可能有他的幼弟杜占和家人杜安。这贫困交集的一家,彷徨江湖之间,根本无法实现杜甫归葬故乡的心愿。

  更令人唏嘘的是,宗文早逝——按《岳阳府志》说法,宗文就死于耒阳,年仅二十多岁。杜甫的次子宗武出生于754年,即便按古人虚岁计算,也才十八岁。终其一生,杜甫寄托了厚望的宗武并无太大出息,他甚至一辈子也没能把父亲的遗骸运回老家。这遗愿,最终只能由宗武的儿子杜嗣业完成——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平江有那么多杜甫后裔。

  【偃师之城】

  七月底,农历二伏,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当我来到偃师市区时,已是正午。

  偃师是一个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地方,即便在以历史深厚著称的中原,它仍是其中的佼佼者。偃师名字的来源,是在遥远的西周初年——其时,武王灭商,筑城池而息偃戎师,铸剑为犁,故而得名。

  杜甫墓在偃师,在前杜楼村的一所学校校园内。学校原名偃师城关三中,现名偃师杜甫中学。通过朋友帮忙,我联系上了杜甫研究会的会长刘先生。刘先生说,杜甫中学前任校长赵宪章是研究会副会长,并且,研究会的办公地,就在杜甫中学。

  穿过校园的操场和花园,围墙上是有关杜甫生平的介绍文字和图画,重点是谈杜甫与偃师的关系,其中有几个小标题:洛阳是杜甫的出生地;偃师的土楼旧庄是最重要的杜甫故居;偃师杜甫墓是最可靠的杜甫墓。越过一道小门,便进入了杜甫墓园。如果更准确一些的话,我以为,杜甫墓园应该叫“三杜墓”。因为这片占地十几亩的园子里,除了杜甫墓外,还有杜预墓和杜审言墓。三座墓,墓土都是一色赤黄,哪怕在多风多雨易于草木生长的夏季,上面也只有稀疏的几茎野草。这些表明,三座墓都是最近才修缮过的。

  赵校长告诉我,杜楼原名土楼,1950年,偃师县农工部长张千岭为纪念杜甫,将土楼改名杜楼。杜楼分为前杜楼和后杜楼,分别是两座村庄,如今大多汇入了城区。前杜楼和后杜楼,就以杜甫墓北边的围墙为界。

  杜甫临终请求亲人将他归葬河南。但儿子宗武“病不克葬,殁”,幸好宗武此时已有两个儿子,这一重任就落到杜甫的孙子头上。

  杜甫的孙子杜嗣业,也是一个普通人,按元稹说法,他无以给丧,为了实现祖父遗愿,以至于“收拾乞匄,焦劳昼夜”。千辛万苦,终于在杜甫去世四十多年后,将祖父的遗骸千里迢迢运回河南。对此,元稹感叹:杜嗣业)“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杜甫归葬河南的具体地点,元稹在《墓志》中说得很清楚:“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阳之山前。”

  偃师地处洛阳盆地东部,南北高,中间低,大多地方海拔仅一百余米。偃师城区位于洛河北岸,是洛河冲积而成的小平原。城区以北,有一列三百余米的小山,即首阳山。首阳山北麓,黄河滔滔流过,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作为邙山在偃师境内的最高峰,首阳山因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总是率先照射其上而得名。前杜楼村的杜甫墓园,距首阳山南麓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公里。自唐代以来,历代文献都有杜甫墓在偃师和首阳山前的记载。

  令人疑惑的是,尽管自唐至清一千多年间,杜甫墓在偃师首阳山前的记载时见于典籍,但乾隆十一年(1746年),偃师知县朱续志寻访杜甫墓时,好不容易于“偃之西偏土楼村”找到一座只有几间房子的小祠,父老告诉他,这是当阳侯杜预祠。不过,当时已被乡民改为土神庙。庙后,即杜预墓。杜预墓西南,是杜甫墓,“微址尚存”,只能依稀看出是一座古坟的样子。

  朱续志说,杜预墓已成当地人马现习的耕地,杜甫墓则为当地人田方禾的耕地。这两个很可能目不识丁的农民,因朱续志的寻访和记载,得以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由于作为耕地已久,坟上封土平毁,地表全无墓冢遗迹。朱续志感慨,杜预、杜甫都是前代名贤,没想到他们身后如此落寞。于是,他把两座墓从耕地中划分出来,堆积封土,加以标识,并隆重地祭祀了一番。祭祀完毕,还把保甲长召来,令他们多加保护,不许村民再行破坏。

  到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杜甫墓再次受损。偃师知县汤毓倬便向村民购买了与杜甫墓相邻的土地,计二亩六分多,一方面用围墙把墓围起来,一方面在大门前新建了墓道,并树了一块碑。这块碑,至今还立在杜甫墓前,看上去字迹清晰,宛如初刻:唐工部拾遗少陵杜文贞公之墓。

  整个杜甫墓园,如果走马观花的话,大概三分钟可以走个来回。杜甫墓右后方,是他的两位先人——他毕生都以这两位先人为傲。三杜墓中,杜甫墓是真墓,杜预墓介于真墓与衣冠冢之间,杜审言墓则连衣冠冢都说不上,只能说是纪念墓。

  【邙山之巅】

  四座名气最大的杜甫墓——有关资料显示,杜甫一度有八座墓,但其它四座,显而易见都是后人附会或以讹传讹,耒阳那座叫杜甫墓,小田村那座叫杜甫墓祠,偃师那座叫杜甫墓园,只有巩义这座,名称比较正式:杜甫陵园。

  出河南省郑州市巩义市区西行,过黄河支流伊洛河,一片相对高差两百多米的山地耸立于平原尽头。这山,是为邙山。邙山与嵩山之间的盆地东北角有一个缺口,伊洛河从缺口处奔流而出,扎进黄河。邙山自洛阳而来,绵延到巩义河洛镇,长约一百公里。杜甫陵园所在的地方,距邙山尽头——邙山头的直线距离只有十多公里。

  俗语言:“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北邙山下洛阳一带,自远古起就是中原王朝京畿之地,多达十余个大大小小的王朝在此营都,时间长达千年。横亘于洛阳北部的邙山,便成为皇室与官宦人家最理想的营葬地。在他们看来,这里有着极佳的风水:其一,邙山属秦岭余脉,也是秦岭最东端,再东即为一马平川的平原。秦岭矫若游龙,邙山如同龙首。其二,洛阳为天下之中,邙山耸立于洛阳北部,山川朝拱,如群星参北斗。其三,邙山北枕黄河,西起涧水,南濒洛河,东临伊洛河,四水环绕,一峰独起,如同护城河保卫城池。

  据不完全统计,整座北邙山上,安葬有包括汉光武帝刘秀、魏文帝曹丕、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在内的三十来位皇帝,至于历代的名臣名将、文人才子,更是不可胜数。山上的沉寂与城中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恰如白天与黑夜之对比,太阳与月亮之对比。沈佺期就曾感叹: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

  杜甫陵园位于邙山的一座小山顶部,一片青翠的松柏掩映着一座高大的牌楼,牌楼外的小树林里,立着方碑。一块是《杜甫全集校注》主编萧涤非所书:唐杜甫陵园纪念碑。一块是郭沫若所书:杜甫墓。题款隐约可辩:郑州市人民政府一九六三年三月一日公立。牌楼两侧门柱上张贴着红纸对联,对联很熟悉,就是郭沫若为成都杜甫草堂撰的那副:“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杜甫墓的墓基有大半人高,墓上的封土堆成覆斗形,高约四五米;其上,生长着数百株松树和柏树。松柏中间有三块碑。正中一块,上面是隶书大字:唐杜少陵先生之墓。落款已不太清晰,查文献可知,乃是“乾隆已亥春月会稽后学童钰书知巩县事陈龙章立”;后面一块比这块要早几十年,乃是康熙十九年杜漺所撰《巩县杜少陵先生墓碑记》。这两块完整的碑右侧,还有一块残碑,是前些年当地农民修水渠时挖出来的,是一块唐碑,上刻“杜工部墓”四字。

  杜甫墓旁,另有两墓,据说安葬的是他的两个儿子:杜宗文和杜宗武。

  按元稹记载,杜甫遗骸从岳阳迁回老家河南后,安葬在首阳山前,也就是我在偃师杜甫中学所见到的那座杜甫墓。为什么相距不远的巩义又有一座杜甫墓呢?

  最早提出杜甫墓在巩义的是史学家司马光和他同时代的学者宋敏求,二人在各自著作里,写下了几乎完全相同的一段话。宋敏求说:杜甫终于耒阳,藁葬之。至元和中其孙始改葬于巩县,元微之为志。”司马光则说:“杜甫终于耒阳,藁葬之。至元和中,其孙始改葬于巩县,元微之为志。”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们的说法都与最权威的史料——元稹所撰墓志相左。因为,元稹明确说明了杜嗣业把杜甫葬在首阳山前而非巩县。

  所以,过了许多年,直到明朝嘉靖年间的《巩县志》,忽然记载说巩义有杜甫祠墓。至于这祠墓系何人何年所建,语焉不详。

  又过了一百多年,到了清朝康熙十九年(1680年),巩县杜甫墓的一个重要推手出场了,此人即山东滨州人杜漺。杜漺任河南参政时,前往巩县赈灾,听人说邑中有杜甫墓祠,遂前往凭吊,并作《巩县杜少陵先生墓碑记》立于墓前。这篇碑记里,杜漺没有采纳司马光与宋敏求所说的杜甫子孙将其遗骸直接从耒阳迁葬巩县的说法,而是提出一个新的意见,即杜甫遗骸的确由其孙首先迁葬偃师,但后来又从偃师迁葬到巩义,所谓“先生归葬,尝祔于当阳侯之墓侧,复移墓于巩焉”。

  这种说法的疑点在于,杜甫遗骸既然已被他的孙子杜嗣业千辛万苦地从湖南迁回偃师入土为安,他的后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又将他迁到巩义呢?

  杜甫希望归葬偃师,既因为偃师是他年轻时曾居住过的地方;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那里是杜甫家族的祖莹,他毕生最崇拜的两位祖先——远祖杜预和祖父杜审言都长眠于此。他当然发自内心地期望,身后也能营葬于他们左近。

  不过,尽管有此疑问,但认为巩义杜甫陵园就是货真价实的杜甫墓的人并不在少。

  《杜甫陵园修建记》开篇一段,写得颇为得体:

  巩县城西有邙岭焉,其上累累古冢,多已为榛莽掩没。得名于世者,惟杜甫甫耳。杜墓位于田垄之间,菽稷四围。当秋风乍趣,则凋木横斜,衰草纷披,一望萧疏。然拜谒者不绝如缕,盖世人不以陵寝巍峨而崇仰,不以黄土一抔而废礼,仰慕至切者,杜甫诗名也。

  的确,杜甫陵园所在的山丘,虽然高出平原,但与真正的山相比,不过弹丸之地;山上黄土衰草,景色并无佳处。然而,数百年来人们祭祀不断,拜谒者不绝于途,仅仅因为这里是传说中的杜甫墓。有可能,诗圣就沉睡在此。

  前文说过,最多时,全国有八个地方号称杜甫墓,后来其中四处被彻底否定,余下四处则远近闻名。究其实质,窃以为,耒阳是衣冠冢,平江是旅殡地,杜甫曾在那里安睡了四十多年,巩义是纪念墓,而元稹在墓志里确认过的首阳山前,也就是偃师前杜楼村,那里,才是杜甫的真正归宿。

  这是我和一部分学者的意见,另一些人各有看法——几乎每个地方的学者,都坚持认为他们那里,才是真正的杜甫墓。这种出于乡土观念或是文旅需要的坚持,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正如李白,四川江油、甘肃天水、湖北安陆,甚至吉尔吉斯斯坦,都以李白故里自认。其情其景,让人想起大思想家李贽的感叹:“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千百余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

  徘徊于空无一人的陵园,回想起我已造访过的四座杜甫墓,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我想起一个典故:清朝道光年间,湖北人顾嘉蘅出任河南南阳太守。顾嘉蘅擅长楹联,而南阳武侯祠内,名人显宦所作楹联甚多,当地官绅请求顾也为武侯祠撰一联——这无意中给顾嘉蘅出了一道难题:河南人认为诸葛亮隐居的地方在南阳,湖北人认为诸葛亮隐居的地方在襄阳。顾嘉蘅是湖北人,却在河南做官,无论他说诸葛亮是河南人还是湖北人,都不合适。

  于是,略一沉思,顾嘉蘅写道:“心在朝廷,原不论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辩襄阳南阳。”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