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故事

2024-05-17 17:58:36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霍安治

  广州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市”。早在1918年10月,广州已成立“市政公所”,推动城市现代化改造,只是方向模糊不清,又遇连年兵乱,进展十分缓慢。直到1929年春,陈济棠开府岭南,省城建设才得以重新起步。

  此时的广州已经拆除城墙、筑成长堤、打通城区干线道路。诸如电灯、电车、电话与自来水等基础事业已经开办,但长年战乱使早年城建破落衰颓,马路狭小、电灯不亮、电话不通、自来水浑浊,电车更因为规划不良而遭停运。随着城市人口快速增加,公共卫生保障基建随之失灵,市区水陆交通拥塞不便。老城区的六脉渠与环城濠涌淤塞污秽,春夏期间,城区淹水,全年时疫不停。想出城透个气,四郊马路不发达,沿江码头拥挤不堪,搭船横渡珠江到河南(今海珠区)是件麻烦事。

  陈济棠将省城的建设重任,交给对市政建设怀有远大抱负的广州市市长林云陔。他疏浚水渠、整顿公用事业、增建城郊马路与码头内港,经营两年,省城气象焕然一新。但林云陔不以为足,他的下一步,是要将省城建设成中国宜居城市的模范。

  志气虽然宏大,但广州城南临珠江,北倚越秀山,西阻荔枝湾涌,东北山陵起伏、平地少,城东田野广阔,却多荒山坟地,城区难以扩建。而且,广州城改建起步之初,一味崇洋,脱离大众的现实需求。实践证明,只有闯出城市发展绝地,扭转崇洋心态,才能使广州城真正现代化。

  保留传统,超越传统

  中国传统城市偏重军政与文化功能。城墙内只要建设官衙、书院与贡院,加上孔庙、关庙与城隍庙,城市机能就已算作完善。居民住宅区与工商水陆码头区大多位于城墙之外。

  广州的“老城”(归德门以北,旧时归德门位于今解放路与大德路交界,1921年拆建为马路——笔者注)是个典型的军政区。正中央是巡抚部院,另有藩臬二司、粮道学台、广州府、将军府、八旗都统府与南海、番禺两县衙。外加十余个寺庙、二十余个书院与三大学宫。在军政、文化与宗教之外,城市机能很有限。

  从大北门(今解放北路、盘福路、镇海路交界)到归德门画条直线(约今解放北路至解放中路),老城一分为二。直线以东是汉区,惠爱大街(今中山路)官衙密布,学院如林,居民住宅区域狭小,工商业有限。大新街的首饰与府学东街(今文德路)的书籍古玩,是城东的商业地标。直线以西则是旗街,多为八旗高官的眷舍大院与旗民自建的小院。八旗讲究弓马,旗街空出大片土地作为马圈、马房,是城市建设的“禁区”。向南出归德门,城南夹城俗称“新城”,更是大片旗营。左督标、右协镇,与靖海门外的海珠炮台遥相呼应,以防备江边十三行的洋夷。旗兵出操喜带鸟笼,以至于刁斗森严的归德门竟逐渐发展成雀鸟市场。

  广州真正的工商住宅区,在正西门(位于今中山六路、中山七路连接处与人民路交界)城墙外的西关十八甫。由太平门(位于今人民南路,人民南路旧称太平路)到“西关角”多宝坊,是老广州最热闹的市镇。但是,出了逢源街,城市发展受阻于荔湾泮塘,碧波千顷,难以扩建。从平南王开府,到张之洞兴办洋务,广州的城市建设原地踏步200余年。

  20世纪初筑长堤,城市建设总算迈出步子。城南成为热闹的商业区,城墙内的市中心反而萧瑟。拆城墙之前,西关与长堤地价已经比老城内高出十余倍。

  1918年的城市建设,第一步是拆城墙、铺设城基马路,将老城与城外商业区连成一片,同时大拆城西旗街,试图将西关长堤的繁华活力引入老城。不过,民初的城市建设以洋为尊,拆下城墙后的下一步不是发展民生建设,而是模仿洋城开办公园。

  今日省城的地标人民公园,就是第一个上马的项目,其时名叫第一公园。人民公园所在地原是抚台衙门。1918年建市之初,孙中山倡议将衙门改为公园,市政公所总办魏邦平响应号召,首期工程优先推平衙门,整地建公园。但是,市中心的指标工程由海归工程师负责设计兴建。测量专家韩锋记录了市民对建成后第一公园的评价:“在从前的广州,已算首屈一指。但入园之后,几乎一览无遗。没有一处地方,可以令人流连不去。因此有人讥为‘大果盒’。”

  中国传统园林讲究山水造景。小小庭院精心布局,叠石成假山,引泉成流榭,就能“邀月招云,成径成蹊”。抚台衙门原有假山池沼与参天古树,颇能展现一方山水之美。但第一公园的设计师杨锡宗是美国康奈尔大学毕业的新潮海归。他推平假山、填塞池沼、砍除古树,而后采用意大利式的庭园布局,建成一个方正对称的大公园,斥资陈列进口花卉1.8万余盆,使第一公园成为一片花海。

  市民看惯了“一卷代山,一勺代水”的园林意境,对第一公园没有好感。国民党元老李宗黄说出市民的心声:“(第一公园)有花园之形势,而无公园之实质。既缺美观,范围尤狭,且四围筑一高墙,近似监狱,殊不雅观。”杨锡宗备受批评,补救的措施却是将洋化进行到底。他增建4个洋气十足的网球场,再以猎奇心态展示佛寺大铜钟与一头狐狸。李宗黄看了,仍是“索然无味,望望而去”。

  第一公园不获市民喜爱,却差点成为广州全城的改造蓝图。1921年底,市政府打算以10万美元高薪雇用美国城市设计专家,进行“全市设计”。工务局长程天固回忆道,洋专家竟想把广州全城推平,建造新城市:“我与他详细谈过数次后,觉他的理想不太近于实际。其心目中所拟设计,是仿效美国式的那种平地做起的设计,与我国内市情相距太远。”

  1922年,陈炯明部炮轰总统府,市政建设停摆。直到1929年陈济棠执政,市长林云陔才重新启动市政建设。

  “市政在二十世纪中,已成最大之问题,与人民之生命、财产、自由、幸福,有直接关系。”林云陔撰文阐述理念。他认为,广州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不能将传统推平,也不能困于传统格局:广州市为旧式城市改造,陈旧相因,积重难返。根本改革,其势固有所不能,因陋就简,又为新时代所弗许。”

  古城的市政建设必需“因势而利导之”。于是,林云陔提出“分区制度”:“以定各区地方,宜于何用,而顺其天然之利也。”

  分区建设,因地制宜

  1931年《广州市市政纪要》记载,广州既有城区不需大幅变动,“官署学校,交错其中。工商各业,萃于一处。习惯相沿,安之若素。如商务之繁荣于市西,工业机器之丛聚于河南,行政公署之类集于中部”,只要“稍微区别”即可。真正由政府主持分区建设的土地,是城郊的新开发区。

  分区建设首重住宅。中国的传统城市,住宅是浅街窄巷的单层平房。清末民初,省城人口激增,1910年全城人口51万,1932年已突破100万,使新增人口有房可住,是市政建设的首要任务。“将来粤汉铁路全段告成,本市必为西南各省货物最终之集合场。南方大港筑城开放,又为南洋各埠交通门户。输运南北各省货物之中心点。未来之人口,将必数倍于今日,有可断言者。”1931年的《市政纪要》预测广州人口将继续增加两倍。要容纳200万至300万人口,必需“纵展空间”,改平房为楼房。

  在老城区,新辟马路两侧的房屋已多改为楼房。“建筑层楼者触目皆是,以曩(音nǎng,指以往、从前)昔盈丈之地,可倍为四五。”但租金也随之飙涨,“固非一般人民能力可以胜任”。因此,市政府的第一个分区开发计划,是推动住宅新区建设。

  广州城“西限于水,北阻于山”,住宅新区必需向东开辟。林市长上任伊始,就以东郊的“竹丝马棚两岗模范住宅区”为第一要政。政府负责铺马路与接水通电等公共基建。而后开放民众购买地段建住宅楼,限6个月内建筑完成。原是一片荒坟的竹丝岗与马棚岗,半年内成为中国第一片官办住宅开发区。

  林市长继续推动“松冈模范住宅区”,并加强对楼房设计图的审核,要以新区的楼房为模范,鼓励老百姓按式样改建:地段用于住宅的面积不得超过2/5,其余留为花园;围墙需带有美术性;厨房需设烟囱;楼房需自设水厕与化粪池;建筑高度则以3层为限。

  林市长的“模范住宅”引发市区改建热潮,但省城寸土寸金,只有继续拓张城区,才能解决住房问题。林云陔相中河南(珠江以南)为下一个开发新区。他增设珠江电船“横水渡”,但很快,渡江人潮就随着城市扩大而激增,“沿西堤至五仙门一带,搭客挤拥,竚候需时,市民苦之”。

  于是,建设海珠大桥成为下一个施政重点。1929年春,广州城市设计委员会发起海珠桥建设案。当时舆论多主张大桥经由海珠石建设,市政府却毅然将大桥位置东移300米,连接“地点汇通全市道路”的维新路(今起义路),使珠江南北一举“联成整个陆地都市”。1933年2月大桥通车,长途汽车通勤线路得以延伸到河南,城市建设面积顿时倍增。

  建立了模范住宅区,打通了珠江南北交通,下一步就是按照分区,细部耕耘,使各区能畅快发挥最大机能。静止200年的广州老城随之灿然绽放。

  兴旺文教,扶助工商

  广州老城原是军政文教区,林云陔于中央公园划地建设“市政府合署”,并利用旧省长公署,将城内军政机关衙门尽量集中一处,搭配中山纪念堂,将省城政治区压缩到城北一隅。释出的空地使老城区焕然一新,原本官衙林立的惠爱路(今中山路)与永汉路(今北京路)成为戏院酒楼林立的热闹大街;原是大片旗营的西区成为人口稠密的闹区。孤立于永汉路的财政厅大楼,则成为老城区长途汽车(公交)的大站,全市长途汽车多在这里交会,通勤便利,不需划地多建住宅区,城市发展空间更大。

  老城空间出现弹性,林云陔开始放手实践理想。他心目中理想的市政建设,是造福市民的公益事业,“一切公益之事,足为城市中诸等人民谋生活,增幸福者”。

  在林云陔的公益清单上,“改良学务”排名第一。全市公办小学数量大增至99所,人人识字成为可能。他将越秀山下的应元书院改建为市立第一中学;1930年于西关连庆新街兴建市立第二中学;1931年于西门外高冈兴建市立职工学校新校舍。行有余力,林云陔在惠爱西路与市第十三小学兴建实验中学,探索突破学制的改革之路。

  然而,建筑经费有限,校舍很紧张。1933年,位于惠爱西路的儿童游乐园,改为市立第三中学校舍,但开学一年半,校舍就被迁走,让给原本占据庙宇上课的市立美术学校。

  社会教育也不能放松。林云陔一手推动中山图书馆与市立博物院建设。未上五层楼,未到广州城”,利用镇海楼改建的博物院于1929年2月开幕。“东出为文德路,旧籍所萃;迤西为永汉路,新书之薮”,利用文德路广府学宫兴建的中山图书馆于1933年10月落成,耗资高达粤洋31万。

  林云陔清单上的第二要项,是“奖励工商业之发达”。老城不宜开工厂,却适合办商展。1931年底,市政府征收都城隍庙,改建为国货陈列馆与展销市场,引发省城国货流行风,商人紧跟风向,于长堤、西关与河南各个闹区开设多个国货市场,打响国货品牌。

  兴旺文教、扶助工商,市政府的下一个区域使命,是增进老百姓福祉。老广州人常在西门外的冼基看病抓药,1907年,广东巡警道在提学使署旁成立了全城第一家公办医院,尽管“医具不精,设置未备”,却是省城唯一的市立西医院。老百姓虽然习惯中医,但公营医院诊金只收7个铜板,甫一开业,看诊人数便爆满,医院规模急需扩充。1929年8月,盘福北路市立第二医院落成,斥资26万元,各科诊疗设备齐全。但林云陔不以自满。他在长堤、老城与河南,分设三个赠医施药处。在省城人口增加、公共卫生压力吃紧之时,有效控制时疫。

  1935年,城区感染性疾病十分猖獗。市政府《施政报告书》记载,位于城北三眼井的第二赠医施药处,“痊愈病人甚众,尤以小儿科收效最多,计每天诊治小儿常在四十名以上。剧烈之麻痘便泻赤白痢等病,多获转危为安”。三眼井名号响亮,“远自东郊、沙河、北郛、三元里、上下塘及黄沙、西关等处,亦常见襁负小儿到诊者。此外,如禅山、石龙、西樵各乡,亦有不辞跋涉而来者。诚以开办已历数载,人民信仰渐深,故工作较为进步”。

  陈济棠执政时,适逢全球经济大萧条,方兴未艾的出口工商业受到重击。《施政报告书》记载当时“市内贫民日增”。市政府全力扩充“三院”(贫民教养院、残疾院与惠老院),于石牌增建房舍,“增加贫民口粮,尽量收容”。老百姓有了退路,于萧条年代仍大量涌入省城,经济逆势而起,全球大萧条竟为广州工商业发展创造了良机。

  此时,林云陔已是广东省主席。新任市长刘纪文计划在八旗会馆旧址兴建劳工住宅,于海珠桥下空地兴建劳工安集所,以及大力整修大南路的平民宫,使廉价住宿的劳工旅馆更为舒适。经济起飞,工薪小家庭出现育婴压力,刘市长于1935年的最新建设,是在盘福路金字湾市立医院旁兴建育婴院。随后,市立幼儿园、儿童游乐园与儿童问题咨询处也陆续开办。

  “休养与娱乐问题,实为人生最要之一。”省城经济蒸蒸日上,市政建设能兼顾休闲与娱乐。公园已经不是稀奇事物,林云陔于1929年筹建动植物园。老城地狭人稠,空地不易找寻。幸而1927年收回法国领事馆(今南越王宫署遗址),林云陔利用这片黄金地皮兴建动物公园;又于镇海楼后指定地皮辟建动植物园,后来因为经费有限,只能先行成立植物园。

  在全球大萧条最为严重的1933年,广州动物公园开张,展示虎、豹等动物80余种,植物园也蔚然成林,成为市民休闲的好去处。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