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从长沙到昆明

2024-05-09 20:05:48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张守涛(文史学者)

  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后,全国有50多所大学内迁西南。颠沛流离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在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于1937年11月开课。但很快形势恶化、长沙危急,1938年1月,长沙临时大学常委会作出《关于迁校的决议》,迁校地点为云南昆明。

  随后,长沙临时大学师生兵分三路开始迁徙。大部分教师、家眷及全体女生、体弱的男生乘船或火车,经香港辗转赴滇;冯友兰、朱自清、陈岱孙、钱穆等少数教师则乘汽车到越南,再由滇越铁路入昆明。

  280多名男生及闻一多、李继侗、曾昭抡、袁复礼等11位教师则组成湘黔滇徒步旅行团,以前东北军师长黄师岳中将为团长、南开大学教务长黄钰生为辅导团主席,旨在“多习民情,考查风土,采集标本,锻炼体魄,务使迁移之举本身即是教育”,行程3000余里、历时68天到达昆明。

  教师:“尤多此生从未尝过之滋味”

  国难当头,大学教师面临着多种选择。如清华大学教授吴宓1937年7月14日所写:“闻报,知战局危迫,大祸降临……今后或自杀,或为僧,或抗节,或就义。”最终,大部分教师选择了“抗节”,随学校西迁南渡。

  经过四个月的徘徊后,吴宓也决定南下长沙、共赴国难。他的日记记载,梅贻琦校长多次来电催促清华教授南下,并告知如果10月内到达,9月、10月工资一起发放,否则从抵湘之时算起。

  吴宓于1937年11月7日离开北平抵天津,11月13日抵青岛,11月16日抵郑州,11月19日抵达长沙,12月7日终于抵达“临大”文学院所在的衡山(南岳)圣经学院。“宓一生极少与自然山水近接,故恒溺惑于人事,局囿于道德……故今来南岳居住,至为快适,而于自然之美,赏悦吸收者亦甚多也!”

  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也随校南迁,其日记比较完整地记录了西南联大八年的情况及所见所思。1937年7月21日,朱自清“与许多人告别”离开北平,7月22日“到天津”,7月25日“历4时抵塘沽”,7月30日“早8时抵济南”,直到8月4日才“中午抵长沙”。

  对于迁校昆明之事,朱自清日记中也多有记载。如1938年1月25日写“学校正式宣布将迁云南,此事甚复杂”;2月5日写“第一批学生之行李已运到衡山火车站”……

  朱自清自己则于2月16日“晨离南岳”,2月17日“11时抵桂林”。2月24日“宿于柳州”,2月26日“5时抵龙州”,3月2日“早7时动身赴河内”,3月12日“离河内”,3月14日“午后5时20分抵昆明”。

  从2月16日离开长沙到3月14日抵达昆明,朱自清虽然乘车,但前后也历时近一个月;且常常于凌晨抵达或离开某地,可见旅程之艰辛。他在3月12日的日记中更直接感叹道:“不禁想起在忧患中之同胞兄弟,想到祖国的未来与我们自己今后的命运。在一种感伤的心情中想了很多。”文学院另外一位教授柳无忌在1938年1月21日离开长沙,朱自清和浦江清送他到校门口。当时文学院离校者已有一半以上,“回首二月前此间人才云集之盛况,不觉凄然”。

  朱自清的好友闻一多也是清华大学教授,抗战中也随校南迁。值得一提的是,闻一多先生手持竹竿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是三位坚持全程步行的教授之一(另两位是李继侗、曾昭抡)。

  旅途中,闻一多“画了五十几张写生画”,“长了一副极漂亮的胡须”,写了些家书给父母妻儿。如1938年3月12日致父母信:双亲大人膝下:

  出发后寄上明信片数张,计已入览。三月一日自桃源县舍舟步行,至今日凡六日,始达沅陵(旧辰州府)。第一至第三日各行六十里,第四日行八十五里,第五日行六十里,第六日行二十余里。第四日最疲乏,路途亦最远,故颇感辛苦,此后则渐成习惯,不觉其难矣。如此继续步行六日之经验,以男等体力,在平时实不堪想象,然而竟能完成,今而后乃知“事非经过不知易”矣。

  至途中饮食起居,尤多此生从未尝过之滋味,每日六时起床(实则无床可起),时天未甚亮,草草盥漱,即进早餐,在不能下咽之状况下必须吞干饭两碗,因在晚七时晚餐时间前,终日无饭吃,仅中途约正午前后打尖一次而已。所谓打尖者,行军者在中途作大休息,用干粮、饮水是也。

  至投宿经验,尤为别致,六日来惟今日至沅陵有旅馆可住,前五日皆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宿,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在沅陵或可休息三日,从此更西往芷江或有汽车可坐,然亦无十分把握。(以上六日所写,以下十二日补完)近因天雪汽车难行,留沅将及一周,现雪已解,定明日乘汽车至晃县,当日可到,过此则恐全须步行矣。

  家中老幼近皆安吉否,深以为念。到贵阳后当再有信归。肃此敬颂

  万福

  男  多叩

  三月十二日

  湘黔滇旅行团中还有一位年轻助教,即后来的植物学家吴征镒院士,其《长征日记》比较完整地记录了由长沙到昆明的迁徙过程。据《长征日记》,抵达安南小城后,旅行团众人又累又饿,闻一多、李继侗、曾昭抡等教授陪学生“在县政府大堂上挨坐了一夜”。可见,旅行团经历了不少困难,才完成这一“长征”。学生:“此次旅行正好是烈火真金的一次考验”

  学生自然是迁校的主要群体,也是湘黔滇徒步旅行团的主力。对于“湘黔滇旅行”,已公开发表的相关材料至少有马芳若《马芳若日记》、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从长沙到昆明》、余道南《三校西迁日记》、杨式德《湘黔滇旅行日记》、林振述《湘黔滇三千里徒步旅行日记》、向长清《横过湘黔滇的旅行》、董奋《董奋日记》等。当时,旅行团还指定数人专门写日记全面记录,总共写成约20万字,可惜在寄到香港商务印书馆准备刊行时,因战乱失落。

  董奋是长沙临时大学化学系二年级学生,其日记残缺而简短,但属普通学生视角,读来生动感人。迁校昆明前,他写道:流浪来,又要集团的流浪走,哪一个回想起了八里台、清华园、沙滩红楼,不翘首北望。”

  据董奋记录,1938年1月22日,学校发布迁校公告。超过三分之二的学生填写了云南入学申请,同学之间打招呼的方式从“去不去昆明”变成了“步行还是走海路”。董奋自己当时的态度是“二十元,仅一半的路费,谁干!”最终,他还是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

  马芳若是“临大”中文系大三学生,其日记从1937年11月18日记录到1938年5月21日,时间跨度较长,也原汁原味。如1938年3月31日写道:

  上午起床后,八时集合,团长训话,十时午餐,十二时前去洗澡,行至中华路革命日报馆附近,忽遇故宫庄尚严先生,略谈一会,知四叔祖父忽往重庆。并承约吃晚餐。…与其谈一路经过,及别后情形,盖庄先生对我等如此长路旅行甚有兴趣也,将归,抄我故宫通讯处二地,均可转四叔祖父者也。并蒙赠《贵州名胜古迹概说》二册,其中一册托我转赠临大旅行团者也。  

  可见,湘黔滇旅行团的行程并不十分严格,团员行动比较自由,只要每晚到达目的地即可。

  钱能欣是“临大”政治系二年级学生,其《西南三千五百里——从长沙到昆明》193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文字规整系统;既有记录,也有分析。他后来回忆说:

  临行前,我看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遗憾的是关于我国西南地区的记录多是外国人写的。因此,出发前我已经有准备,要把沿途的见闻记录下来……我要写一本中国人自己的西南实录。

  钱能欣在日记自序中写道:

  西南是一个资源丰富的地方,将来开发前途远大。但高山峻岭急川涌流,只利于自守,而不宜于向外方发展。故国家失去江、浙、华北以及任何沿海一角领土,而不思收回失地,则生命上所受的威胁,便无解脱。蜀汉的往事,可引以为鉴,这是同胞们应该共知道的。

  实践出真知,此次徒步旅行,让学生对祖国山川地理和社会现实有了更真切的了解。

  余道南是“临大”大三学生,其《三校西迁日记》“对沿途经过的景点描摹十分详尽,注重分析政治经济、社会民风”。他说,写日记的初衷在于:

  这次远征对我等知识青年来说,是一次考察与锻炼,以数百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组成如此庞大的队伍,一步步地踏越湘黔滇,这可算是历史上的一次壮举。如果成功的话,必将在我国教育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我个人平素以务实和刻苦要求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此次旅行正好是烈火真金的一次考验,似乎有加以记录的必要。

  1938年3月17日,旅行团抵达湘黔边界的玉屏县。余道南的日记写道:

  下午四时抵县城东门,见城外有欢迎我团的标语,入城时并有县立中心小学学生列队迎候,县政府还专为我团出示布告,称我等为“国家柱石”,号召沿途军民加意爱护。我团自长沙出发以来,经过不少城镇,接受欢迎这还是第一次。足见玉屏县府和人民的关切之情,令人感动。

  林振述是“临大”外文系大三学生,与诗人穆旦同是西南联大时期南湖文学社成员。林振述写有《湘黔滇三千里徒步旅行日记》,后来以“林蒲”为笔名发表在1938年春的《大公报》上。其中记叙了一则行船时的见闻,颇能反映当时的民生疾苦:

  船,交给小汽艇拖着前进。艄公抽出身子来,和我们闲谈。……

  他说,过路要路钱,船只要纳税,“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做牛做马让人骑”。他们一切都被剥削了,他们“只有水,好随便喝”。……

  他眯眯眼说:“先生们天天吃肉,我们放几把盐巴度日咧!”痛苦的心,像夜,日子无边地,忧郁地,压着这老人。

  向长清是“临大”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其日记《横过湘黔滇的旅行》1938年10月发表于巴金主编的《烽火》。其中写道:“三千多里是走完了,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美丽或者惨痛的印象。恐怖的山谷,罂粟花,苗族的同胞和瘦弱的人们,使我觉得如同经历了几个国度。……”

  杨式德当时是“临大”土木系大二学生,其《湘黔滇旅行日记》完整严谨而有现场感。据他记载,湘黔滇旅行团一边行路,一边讲学。如1938年2月26日抵达常德,旅行团在常德中学住宿,并于当晚举行联欢会,李继侗教授讲授了湘黔一带的农作物种植;“袁复礼教授讲旅行回忆,说他在中国旅行已十七年了。他主张记日记,并要科学地记载,并鼓励同学们沿途多多考察,随处皆可有所收获,如山的高度,地名,地质构造,化石搜集,气候的记载都是有用的”。

  《湘黔滇旅行日记》还记载了旅行团到达昆明时的场景,有四位少女抬着一个半人高的花篮献给旅行团,前来迎接和摄影的人很多。后来,旅行团还举办游艺会,回请团长黄师岳之前以个人名义对旅行团的宴请;李继侗代表全团答谢黄师岳,闻一多说了路上的一些趣事。

  除了湘黔滇旅行团成员的记录,也有其他学生日记,对西南联大学生入校情况有记载。许渊冲1938年开始在西南联大求学,其《西南联大求学日记》是目前唯一公开出版的完整记录西南联大学生生活的日记。这部日记的开篇,即是“大学前奏:万里长征”。1938年11月5日,许渊冲写道:

  如去,交通不便,不知要走多久,不知要用多少钱,万一在中途遇到战事或轰炸,又如何办法?或到后交通断绝,经济不能接济,又如何处理?如不去,也不愿老在这儿,也不愿找事,也不好休学,又怎么办?去呢?不去呢?

  这可能代表了多数学生的纠结心态。当时,学生要自行克服各种困难,从全国各地赶往位于大后方的学校。后来,许渊冲还是乘汽车辗转抵达昆明。

  梅贻琦:“我们的责任是要去塑造一个民族的灵魂”

  1938年4月,长沙临时大学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在重庆任职,只有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常驻昆明,所以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主席长期由梅贻琦担任,即实际上由梅贻琦主持西南联大校务工作。

  当时,很多人反对“临大”再从长沙迁到昆明。时任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承诺将全力保证师生安全,不赞同迁校主张。但梅贻琦说:“一个民族,他生存的最根本价值是什么?我们都是教书的,我们的责任是要去塑造一个民族的灵魂,这难道不比打仗更加艰巨吗?”从而让反对再迁者和主张“战时教育”者改变了态度。

  梅贻琦坚持写日记,记录了掌校期间的见闻感想,反映了西南联大校务之繁重及师生生活之困难。例如,梅贻琦日记中有不少西南联大职工被日机炸死、校产被炸毁的记录。目前大陆出版的《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起始时间是1941年,对从“临大”到“联大”的迁徙未有直接记载。不过,其中也有几则日记可反映迁校之不易。如1941年7月5日写道:

  七点半辞别所中诸君下山往上坝,方桂夫妇等送出里许,至一山坡,经再辞谢始折回。乱离之世,惜别之意,彼此共之也。

  八点半至上坝营造学社,再看梁夫人病。大家坐廊下,颇风凉。徽因卧一行床,云前日因起床过劳,又有微烧,诸人劝勿多说话,乃稍久坐,临别伊再提及愿返昆明之意,但余深虑其不能速愈也。

  午饭在李济之家食凉面……临别握手曰“江干一别”,言外之意,不禁凄然。

  乱世别离,聚散无常。这种凄然之感,或许也含有梅贻琦对西南联大师生迁徙聚散的感叹吧。

  1942年9月13日,梅贻琦日记写道:“阴有小雨。午前勉钟来报告,迟到学生登记受甄别试验者有一百卅余人,恐有冒滥矣。”1942年秋季开学后,西南联大有130多位学生迟到,为防冒名顶替,要对他们进行甄别,可见战争对教学秩序的影响。1942年尚有一百多名学生开学迟到,那1937年、1938年迁校时学生到校情况可见一斑。

  郑天挺多年担任西南联大总务长,也参与了“临大”从长沙到昆明的迁校工作。公开出版的《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在“1938年”前有一段综述文字:

  日记中辍又一年有半。此一年半中可记者:一曰去年二月十七日下午四时二十分钟,吾妻周稚眉夫人逝世;一曰去年七月变作,吾与学校同人困守四阅月,始于十一月十七日离北平,经天津,至香港,入梧州,取道贵县、柳州、桂林、衡阳而达长沙。

  西迁南渡,辗转不易。在1938年3月1日的日记中,郑天挺写道:

  统计此次旅行食宿车费及购物,共用国币一百三十八元三角五分。(自长沙至桂林用路费二十二元六角九分,自桂林至龙州用路费五十一元七角一分,自龙州至昆明用路费越币二十四元四角五分,国币二元二角,馀购物。)

  可见旅途曲折、花费亦不少。郑天挺乘车,于3月1日抵达昆明;而湘黔滇旅行团4月28日才到达昆明,郑天挺当天记道:步行来滇学生今日抵昆明。”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交移栽臻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

  西南联大校歌如此唱道。

  从“临大”到“联大”的迁徙之旅,可谓又一次“远征”。学者易社强评价道:“这次长征是一次艰苦卓绝的跋涉之旅。此后是八年患难,它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才能的象征;因此,也成为中国高等教育和文化持续不辍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