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同根,花开两枝——交通大学西迁往事

2024-05-09 20:04:17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 凯(文史学者)

  20世纪50年代中期,根据当时形势和社会主义建设布局的需要,中央决定将交通大学迁往西安。从1955年春天起,交大历经主体搬迁、两地办学、两地建校几个阶段;至1959年7月,交大上海部分和西安部分分别独立成校,上海交通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由此诞生。

  西迁的历史背景

  交通大学的前身是1896年创办于上海的南洋公学,创始人是清末赫赫有名的盛宣怀。

  南洋公学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国立大学之一,经费一半出自官府,一半由商民捐助。民国鼎革后,学校归北洋政府交通部管理,更名为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1921年,交通部所属三所学校(上海、北京、唐山)统一更名为交通大学,此即“交通大学”名称之始。

  1955年4月6日夜,交通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彭康接到高等教育部部长杨秀峰的电话,获知中央已决定将交通大学迁往西安。交大迁校的想法,最初源于高教部上报国务院的《关于沿海高等学校1955年基本建设任务处理方案的报告》。

  根据当时中央关于沿海城市一般不再扩建、新建的指示,这份报告提出减少沿海城市高校招生任务;并配合国民经济发展需要,特别是按照新工业基地的分布情况,在西北、西南、华中等地建设新校。报告写道:

  将交通大学机械、电机等专业迁至西北设交通大学分校(具体地点和陕西省委商定),准备在两三年内全部迁出……将华南工学院、南京工学院、交通大学等校的电讯工程有关专业调出在成都成立电讯工程学院。

  国务院第二办公室(分管文教口)主任林枫在报告上签注意见后,报送陈毅副总理:

  兹送上沿海城市高等学校一九五五年基本建设任务处理方案,这个方案二办已经讨论过,认为可以同意。其中有些具体问题,例如交通大学的新校址是否应设在西安等,尚需进一步研究,以后当专案报告。沿海各城市均急于等这一方案下达,务必即予批示。

  报告先后经陈毅、陈云、刘少奇、朱德、邓小平、彭真、周恩来等同志阅示,获中央批准。贾箭鸣《交通大学西迁:使命、抉择与挑战》一书写道:“这样,内地高校的进一步加强,以及其中所涉及的交通大学内迁西安,就在中央最高领导层确定下来。”

  中央为什么要将包括交通大学在内的一些沿海城市高校迁往内地呢?这需要从当时的国内外形势说起。

  1949年后,台湾国民党空军连续对上海进行轰炸,给上海及周边地区造成了极大损失。朝鲜战争爆发后,中国派志愿军入朝作战,美军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台海局势骤然紧张。西方国家联合封锁围堵刚刚成立的新中国,国民党军也一直骚扰大陆东南沿海。

  由于东南沿海地区存在战争风险,所以国家的建设方针主要是发展内地。与这个方针相适应,一些高等院校也向内地倾斜。1955年7月,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通过了李富春同志作的《关于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报告》,其中讲道:“为了适应在全国范围内经济建设的需要……在沿海城市中,今后一般不应该再新建和大规模扩建高等院校。内地的高等院校应该按合理的部署逐渐建设起来。”

  当时,“一五”计划所确定的基本任务是:“集中主要力量进行以苏联帮助我国设计的156个建设项目为中心、由694个大中型建设项目组成的工业建设,建立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初步基础。”中央对全国高等院校的调整,也是围绕这些项目展开的。

  “一五”计划将西安列为全国重点建设城市之一,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李富春等中央领导同志曾先后到这里考察。苏联援助的156项重点建设工程中,有24项部署在陕西,其中17项在西安,项目数量之多位于全国前列。与此同时,中央还决定将一些重要的工业项目,包括核工业研究等尖端科技及兵器工业放在西安。

  截至1955年,西安东郊的军工城、纺织城,西郊的电工城,南郊的文教区等都已开工建设,西安城市面积由原来的22.66平方公里迅速扩展到90平方公里左右。面对如此之多的国家建设项目,当时西安仅有一所工科院校——西北工学院(今西北工业大学前身),不能适应大规模经济建设的需要。交通大学是国内有名的工科大学,而上海、江浙等沿海地区并无重点项目建设,这也是交大西迁的一个重要原因。

  交通大学内迁也有学校自身建设的因素。当时交大校园地处上海市区,挤在华山路、虹桥路、番禺路等几条马路之间,十分逼仄。土地面积虽有600多亩,但交大只占312亩,其余部分为棚户区、小工厂等。若想发展扩大,就必须将周边居民和附属设施迁移,非常困难。

  随着时代发展,交大招生规模扩大,原有的校园设施已无法适应新形势需要。华东文教委员会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一是将交大迁出,在郊区发展;二是搬迁周边居民,就地发展。当时学校同意第二个方案并开始实施,就在这时,传来了中央决定交通大学西迁的消息。

  西安选址建校

  彭康校长接到杨秀峰部长的电话后,深知事关重大,第二天马上召开了校务会议,向大家传达中央的重要决定。

  在校务会议上,彭康开门见山地说:

  中央决定学校搬家,搬到西安。中央为什么采取这个方针?在中国,工业及高等学校的分布不合理,不合乎社会主义建设原则要求,广大西北西南地区高等学校很少,工业也是这样。这种不合理情况是与社会主义建设相矛盾的,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就必须改变这种情况。

  当时,中央关于交大迁校的正式文件尚未下达,彭康召集的这个会议属于打招呼性质,但与会者都积极响应。副校长陈石英、教务长陈大燮、动力工程系主任朱麟五、电力工程系主任钟兆琳等校委会成员一致认为,学校搬到西安,靠近工业基地,对以后的发展极为有利。随后,彭康又向学校党委传达了这个精神,最后决定马上派人去西安选择确定校址。

  彭康派负责后勤工作的总务长任梦林和基建科科长王则茂去北京,接受迁校任务。任梦林回忆,彭校长对他讲了几个选址时应该注意的问题:一是不要到大专院校相对集中的文化区,物资供应不易解决;二是不要靠近工业区,噪音大、污染源多,不利于师生工作学习;三是尽量靠近市区,这样与地方领导机关联系方便,也好解决师生员工的生活问题;四是环境要安静,同时考虑以后的发展。

  1955年4月中旬,任梦林和王则茂来到北京高教部,获知中央指示:交大内迁西安,先按12000人的规模建校,要在1956年秋季开学前完成。时间紧,任务重,任梦林和王则茂感到压力很大,于是打电话向学校请示。彭康让他们两人马上去高教部开介绍信,然后去西安找当地政府联系选址事宜。

  陕西省委已得知此事,马上安排人员陪同选址。最后选定的校址位于西安城墙东南不远处,正好在唐朝兴庆宫遗址范围内。《交通大学西迁》一书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近邻久已废弃的大唐东市,向南不远处则是当年长安名胜青龙寺、乐游原、曲江池故苑。只见这里风拂麦浪,一望无际,几处果园点缀其间,虽不免稍显高低起伏,并有一条沟壑隐隐然横亘东西,但基本上是大块平整的土地,尤其难得的是远离村落农舍,便于施工建设。再向前远远望去,视野尤为广阔,人烟更觉稀少。

  彭康校长当时正在北京开会,散会后直飞西安,并约请朱物华、钟兆琳、周志宏、朱麟五、程孝刚等5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一起来西安考察新校址。王则茂回忆,当时他们一行人走在无边的田野上,身边是滚滚麦浪,令人心旷神怡。大家都很满意,钟兆琳和朱麟五两位教授更是喜形于色,“高兴得都跳了起来”。彭康校长拍板,交大兴庆宫新校址确定下来,占地1200亩。

  1955年7月21日,高教部正式下发交通大学内迁西安的通知。在此前后,高教部、第一机械工业部、第二机械工业部先后发文成立长春拖拉机学院、上海造船学院和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根据这些文件的精神,交大汽车专业内迁吉林长春;电讯工程系内迁四川成都;以交大造船工程系为基础,再并入大连工学院造船工程系,筹建上海造船学院,交通大学原址归上海造船学院使用。就这样,交通大学一分为四,内迁三地。

  “高唱起建设祖国之歌”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1955年10月,西安新校基建工程正式动工了。

  对于交通大学这所老牌名校的西迁,陕西、西安党政机关和当地乡亲非常支持。原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的报批手续,短短几天就得到解决;群众也通情达理,征地过程中几乎没遇到什么纠葛和麻烦。王则茂回忆,原计划征地1200亩,实际征地1260亩,每亩地250元。这个价格极为低廉,所有的土地征收费用,包括损失赔偿,不及上海标准的十分之一。几十年后,王则茂对当地乡亲们的无私帮助依然记忆犹新:“当时这个村的支部书记张金莲是一位女同志,她对我们特别热情,照顾也非常周到,在群众工作方面她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为了保证工期,任梦林、王则茂率领的交大基建工作组一直奋战在工地一线,与建设大军同吃同住。参加施工的近3000名建筑工人加班加点,过年也只休息三天,正月初四即照常施工。

  一位负责西安校区基建的老师回忆说:

  开工不久,即进入冬季,零下十几度气温,依然冒严寒奋战,采取了各种技术措施确保工程质量。渐渐地,平地上冒出了好几片房屋,交通大学的雏形一点点显露出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真是一天一个样,一月大变样。

  1955年11月24日,交大校务委员会公布了《交通大学迁校方案》:

  在短期内,将近万人的学校迁移,是存在困难的……存在着工作方法、生活习惯与新地区的环境条件不相适应的矛盾。例如,在上海工业历史悠久,随时可添置器材,但在西安就比较困难,至于生活习惯的不同,也必然有些不方便,这都必须提前做好思想准备。

  1956年元旦过后不久,以副校长苏庄等33名师生为代表的西北参观团来到西安。返回上海后,参观团根据所见所闻,完成了一份万言总结报告,刊登在交大校刊上。报告最后写道:

  总之,西北这几个城市的工业建设所给我们总的印象是数目多、规模大、技术新、速度快、资金省、干部缺。在参观后我们不仅亲身感觉到西北工业建设的宏伟,并且也更加感觉到了迁校西安的必要性。

  1956年春夏之交,新校主体工程已基本完成。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食堂饭厅等建筑方正大气,错落有致。学校环境幽雅清净,布局合理:东梧桐大道东边是体育场;西梧桐大道西边是实习工厂;南边是学生宿舍区;家属区在校园东边,仅一路之隔。如今,这些青砖红瓦的教学楼群已成为西安市文物保护建筑,以西北大地为背景的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中,就有多个镜头取自这些老房子。

  1956年7月,交大教职员工陆续开始搬迁。任务分成几大块:一是教学科研仪器;二是西迁教职工的家具、行李;三是学生的课桌椅等教学设备和食堂炊具等后勤保障设备。大批教学设备和260多户西迁职工的家具、衣物等,都一一登记并打包装箱。上海铁路局对交大搬迁大力支持,只要学校报上运输计划,铁路局就按时调车皮装运,每一位教师和家属的车票也都送上门。

  交大总务长任梦林的女儿回忆:

  父亲将后勤职工分成两班人马,上海的一班人负责物资和人员的运送;西安的一班人负责物资设备的接运和到达人员的接待。当时设备、行李、家具从上海运送,西安接收,那时西安解放路、咸宁路上穿梭着挂着交通大学旗帜的车辆,这又一次成了西安市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在两地后勤职工的努力下,各类教学、生活物资安全及时地运达西安。“没有损坏一张桌椅及一台仪器设备,连职工私人家具也没损坏一件,甚至连筷子都没丢一根。”

  西安交通大学原校长史维祥(1984—1990年在任)是江苏溧阳人,1952年交通大学机械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后留学苏联,回国后到西安交大任教。晚年谈起当年往事,史维祥依然感慨万分:

  五十年代的大西北,各方面条件和上海都不能相提并论,当时也没有想这么多,就是满怀一腔热血,认为支持西部发展很重要,就一头扎进来了,一扎就是一辈子。

  交通大学建校多年,有不少年老体弱或家庭负担比较重的老教师,但他们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舍小家为大家,带头投身西北建设。物理教研组殷大钧教授1956年第一批去西安,虽然自己身体不好,母亲也接近90岁高龄,需要子女照顾,但他还是毅然登上了西行的列车。几个月后,殷大钧返沪接老母亲和其他家人去西安,向身边同事介绍当地情况:“我感觉西北人民很能吃苦耐劳,劳动与工作热情是很高的。我们从上海迁去的人应该好好向他们学习,不应有超过当地人民生活水平的特殊要求。”

  西迁教职工中,年龄最长者当属校医沈云扉。老先生当时已67岁,依然携全家迁至西安,为师生服务多年。至今还有不少交大老人记得他在迁校后写的那首《忆江南》:

  长安好,建设待支援。

  十万健儿湖海气,吴侬软语满街喧。

  何必忆江南!

  自近代以来,交大即以门槛高、不好考而著称,生源也以江浙、上海等南方经济发达地区为主。从1956年开始,交通大学面向全国招生,虽然考生们都知道交大马上就要迁至西安,但报考热情依然不减。最终录取的考生中,仅来自华东地区的就有1100多人。

  经过近一年时间的紧张施工和筹备,交通大学西安校区如期开学。1956年9月10日,交大在西安人民大厦举行了盛大的开学典礼。副校长苏庄留下了一段详细记录:“这时学生共3906人,教工815人(其中教师243人),家属1200人,一座近6000人的新交大,就这样在古城西安诞生了。”

  广大交大师生响应国家号召,扎根西部、服务人民的报国情怀令人动容。正如张家喜同学在诗中所写:

  到西北去,

  我一定要到西北去,寒冷冻不了我的心肠,

  北风吹不散我建设祖国的热情,

  让我们在西北的风雨伴奏声中,

  高唱起建设祖国之歌。

  ……

  周总理的关怀

  1956年4月,毛泽东同志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发表了《论十大关系》的重要讲话,对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作了新的规划和部署。在此背景下,上海市建设方针改为“充分利用,合理发展”。

  国务院就交大迁校问题进行了一次复议,最终仍坚持西迁的意见。但周恩来总理也考虑到上海的需要,提出“必须留一个机电底子,以为南洋公学之续”。这个“机电底子”,即后来筹办的南洋工学院。

  1957年5月,周总理主持召开了一个会议,专门研究交通大学迁校问题。参加会议的有国务院有关部委和上海、陕西等地的负责同志,相关院校的领导及部分师生代表。这次会议开了两周时间,周总理挤出时间进行调查研究,仔细倾听各种意见,深入了解交大师生的真实想法,全面思考迁校的合理解决方案。

  6月4日,周总理在总结讲话中指出:1955年决定交通大学内迁是正确的;1956年情况有了新变化,交通大学可搬可不搬,但西安校舍已建,学校已招生,从西北建设角度来讲,仍决定搬迁。解决交大问题必须有利于社会主义建设,必须更好地为社会主义服务,“…目的是要交大搞好。总的原则是求得合理安排,支援西北方针不能变”。

  从“两地办学”到“两地建校” 

  通过调查研究得知,年轻教师大多主张西迁,而部分老教师希望留在上海。考虑到老教授的实际困难,高教部和交大领导吸取他们的意见,酝酿了一个新的迁校方案,即交大分设上海、西安两地,实行统一领导,师资设备互相调剂。

  新迁校方案对原方案作了调整,既解决了部分老教师的实际困难,又照顾了上海经济建设的需要,同时也解决了交大的发展问题,可谓一举数得。1957年6月30日,在有教师和职工学生代表参加的校务委员会扩大会议上,这个方案获得绝大多数人拥护。7月29日,交通大学将新方案上报高教部:

  一、交大分设西安、上海两地,两部分为一个系统,统一领导。

  二、根据西北及上海地区的要求,两部分各负担不同的任务。西安部分的任务为:完整地设置机、电方面的主要专业,逐步添设新技术和理科方面的专业,并发展成理工大学;在提高教学质量基础上,适当照顾数量。上海部分的任务为办好机、电等各专业,着重提高教学质量。

  方案很快获得批准。高教部对交通大学等相关院校的专业也作了调整和安排:将南洋工学院、上海造船学院与交大合并,统一由交大领导,但仍保留上海造船学院校名,此即交大上海部分;将西安动力学院、西北工学院的采矿系、纺械系和西北农学院的水利土壤改良专业并入交通大学,即交大西安部分。

  交通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彭康总体负责上海和西安两个部分的工作。由于学校分设两地,所以交大除设交通大学校委会外,还在上海、西安分别设立了校委会。交通大学党委还在上海、西安各设了分党委,上海分党委书记由彭康兼任,西安分党委书记由苏庄担任。

  至此,交通大学“一个学校,两地办学”的方案顺利实施。

  1959年3月22日,《中共中央关于在高等学校中指定一批重点学校的决定》发布,上海交通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同时“上榜”。这是“上海交通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名称第一次在公开发表的文件中出现,引起了社会各界关注。7月31日,国务院批准了教育部《关于交通大学上海、西安两个部分分别独立成为两个学校的报告》,交大上海部分改称上海交通大学,西安部分改称西安交通大学。

  交通大学西迁至今已有近70年的历史,师生克服种种困难,扎根大西北,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这种奉献精神后来被概括为“胸怀大局,无私奉献,弘扬传统,艰苦创业”,也即著名的“西迁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