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宏鹏(河南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
今天,位于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和位于杭州的中国美术学院,是中国高等美术教育巍然并峙的两座高山。殊不知,二者有着一个共同的前身——国立艺术专科学校。
在烽火四起的抗战岁月里,这所当时中
国的最高艺术学府颠沛流离,上演了史诗般的
西迁办学历程。其间种种往事,值得纪念。
万里辗转,校址数迁
如同西南联大一般,国立艺专也是在抗战背景下由名校合并而成的。1937年7月7日,卢沟桥打响了中国人民全面抗战的第一枪;同年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当时,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先后受到战事波及。
对于战区内的各类学校,国民政府先后拟定了《战区内学校处置办法》《战事发生前后教育部对各级学校之措施总说明》等指令文件,安排平津、沪杭等地的高校内迁工作。1937年底公布的《平津沪战区专科以上学校整理方案》明示,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合并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并对各校校产整理方案与经费支配等问题进行了安排。“国立艺专”之名自此而始。
此时,两校师生尚未谋面。七七事变爆发不久,北平艺专即在校长赵太侔的带领下向南撤离。师生沿平汉线至汉口,又沿长江而下至江西庐山;在庐山牯岭上了一段时间课后,又分成两批向湖南进发,先后于1937年11月、1938年1月到达湖南沅陵。
杭州艺专动身稍晚。该校师生于1937年11月底离开西湖畔的校本部,12月初抵达浙西诸暨县,旋即沿浙赣铁路西迁至江西贵溪与龙虎山。1938年1月,杭州艺专师生在校长林风眠的带领下也进入湖南;大家先在长沙短驻,2月间又西迁至沅陵,终于与早先抵达此地的北平艺专师生合兵一处。新的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正式成立。
在沅陵老鸦溪,新成立的国立艺专建立了简易的校舍,开始恢复教学。他们正式有了自己的校训——“博约弘毅”,并举办了一次抗敌宣传艺展。这次展出的作品多是木刻版画:这一画种色调单纯、构图简练,便于复制传播,是一种类似于“急就章”式的艺术创作。这批新作品所展示出的艺术风貌,恰与国立艺专当时的办学条件与办学氛围相契合。时任校长滕固在为该展的介绍文字中写道:
这些作品是在短期间急就的,制作的同学们都不是木刻的专习者,在技巧方面自然不敢说有怎样的成就,然而在一刀一笔之间,深深嵌进了我民族抗战的伟大的一年间之高贵的血迹和泪痕,是不可否认的,这些作品已显示出一种生辣锐利的面对现实的新风格。
1938年11月,日军攻占岳阳,进逼长沙。国民政府以“焦土抗战”为名火烧长沙,大火持续了五天五夜,千年名城化为一片焦土,城内军民纷纷逃难。小城沅陵也涌入大量来自长沙的难民与溃兵,一时间物资耗竭、秩序失衡。在这种情况下,教育部下令国立艺专追随此前由长沙迁往昆明的西南联大的脚步,迁校入滇。
由湘西至云南,一路多是连绵的崇山峻岭,道路坎坷艰难。全校师生难以整体转移,只有少量师生随校产一起包车集体前往云南;剩余大部分师生有的自行寻找交通工具,如搭汽车、黄鱼车等分散前往,有的则选择徒步走过去。
据学生阮璞回忆,他当时是包车南迁的,车队司机都是从东南亚诸国归来的爱国华侨(当时这些南洋爱国华侨中知名度最高的应该是陈嘉庚先生)。这些华侨自己驾车支援抗战,人称“南侨机工”。他们艺高人胆大,在枪炮声中犹敢驾车穿梭。有一天,他们有三辆车从芷江出发,一辆车在湘黔交界处遭遇土匪抢劫,很多人的衣服都被剥去。司机耳门上还中了一弹,幸无大碍。幸好此时有军队赶到,把土匪打跑。另有一辆教师李朴园乘坐的运送校产的车稍后同样遇匪被劫,除了搬不动的大件教具外,师生们的行李外套、书本画具全被掠走。
1939年元旦前后,国立艺专师生陆续抵达贵阳,大家将此作为中途休整处,短暂复课。先遣队联络了贵阳的天主教堂和育婴堂,作为艺专临时校舍。然而未及一月,2月4日,贵阳又遭遇日军飞机轰炸,艺专部分老师借住的旅馆被炸毁,其中就有教授常书鸿所住的旅馆。幸好他本人那天去医院看望正在住院的校长滕固,侥幸躲过一劫。但他的行李书籍等物在轰炸中均化为灰烬,只在瓦砾中找到在巴黎学习时的两块金属奖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因寓所被炸却幸免于难,常书鸿和另一位有同样遭遇的教授王临乙一起被怀疑为汉奸,被宪兵抓走,幸经学校向当局保释,才重获自由。
贵阳不宜久留,艺专师生旋即起程前往昆明。1939年2月底,师生陆续到达昆明,暂借昆华中学、昆华小学及圆通寺为临时校舍,再度复课。然而昆明城也不安全,频频有日机飞临空袭,于是学校再度另觅校址,在当年12月来到滇池东南岸呈贡县的安江村。此地水路便利,庙宇众多,适合作为临时校舍。于是国立艺专在此安顿,主要办学地点为玉皇阁、关圣宫等处。这里整体条件虽然依旧艰苦,但相对安宁,周边的村民也对师生非常热情。在这里,师生们度过了十个多月的学习时光,留下了不少活动记录和美术作品。国立艺专在安江村玉皇阁的办学旧址,如今已是云南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1940年8月,日军攻占越南海防,一时云南防务告急。教育部即电令在昆明的国立院校再做迁徙准备。此时,国立艺专校长已更换为曾在四川璧山县正则艺专任校长的吕凤子,其提出了把学校从昆明迁到璧山的要求。于是,国立艺专于1940年底迁往四川璧山县。
1941年秋,随着又一任校长陈之佛的接任,应其所请,国立艺专再次迁至重庆沙坪坝的磐溪。自此,国立艺专的战时校址才算固定在了这所被当地人称为“黑院墙”的四合院内,直至抗战胜利后迁往杭州。
频易校长,人事纷繁
前文述及,国立艺专校长已两度更换。事实上,国立艺专于抗战期间一路迁徙的同时,也伴随着校长的不断更易。从国立艺专正式成立的1938年初至抗战胜利,不足八年的时间内,这所当时中国的最高艺术院校先后有五任校长。伴随着校长变更的,还有相应的教务主任、专业教师等一系列变动,其中种种曲折幽微之处,同样折射出时局的艰难纷繁。
国立艺专的第一任校长(校务主任)是一代画坛巨匠林风眠(1900—1991)。他是早期留法画家,先后在法国迪戎国立美术学院、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并遍历巴黎各大博物馆研习,25岁归国时已名动海内。有意思的是,林风眠曾先后担任过合并为国立艺专的两所学校——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的校长。1925—1926年间,他担任过北平艺专的前身北京艺专的校长。1938年初,两校在沅陵正式合并为国立艺专时,林风眠正担任杭州艺专的校长。当时,教育部指令新成立的国立艺专设置了一个校务委员会,由三人组成。林风眠任主任委员,实际上相当于首任校长。
第二任校长是著名美术史论家滕固(1901—1941)。滕固早年毕业于上海美专,后留学日本,攻读艺术史和文学,获硕士学位;接着又赴德国柏林大学留学,获美术史学博士学位。此种同时获东洋、西洋学位的留学资历,在当时非常少见。学成归国后,滕固一度步入政坛,先后任行政院参事兼中央文物保管委员会常务委员、行政院所属各部档案整理处代理处长等职务,同时兼任中山大学、中央大学教授。因其既懂艺术又从政多年的资历,滕固被教育部部长陈立夫、次长张道藩看作是能接掌国立艺专的最佳人选。
1938年9月,滕固被正式任命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接到任命后,滕固即从当时任职的重庆启程,经汉口、长沙,于9月底到达沅陵就任。滕固就任校长伊始,就开始对国立艺专的教学、人事等工作进行大力整顿。他并非北平艺专或杭州艺专出身,故能一碗水端平,其雷厉风行的种种举措也颇见成效,因此迅速得到了师生的认可,教学工作也渐渐走上正轨。如前所述,正是在滕固任校长的沅陵时期,国立艺专正式有了自己的校训“博约弘毅”,还举办了第一次艺展。国立艺专迁至昆明后,还拥有了自己的校歌,歌词作者便是校长滕固。
接替滕固出任国立艺专第三任校长者,是著名书画家、艺术教育家吕凤子(1886—1959)。吕凤子是国立艺专历任校长中最年长的一位。他15岁中秀才,曾在苏州武备学堂和南京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图画手工科学习,先后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兼教务主任,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国画组主任、教授兼研究院研究员等。
1940年滕固辞职时,吕凤子正在四川担任他所创办的正则艺术专科学校的校长。因其突出的资历与艺术教育业绩,陈立夫几度请吕凤子接任国立艺专校长一职。吕凤子提出了将学校从云南迁至四川璧山等条件,陈立夫全部应许。吕凤子遂在此后的两年里积极恢复国立艺专的教学秩序,并延请一大批艺术名家来校执教。此时的国立艺专学术思潮开放,还有了许多学生进步组织,一时有欣欣向荣之势。因学生进步组织活跃,教育部的一些国民党顽固派开始给吕凤子出难题。1942年秋,吕凤子挂冠而去。
第四任校长陈之佛(1896—1962)的经历,与其前任非常相似。他是现代美术教育家、工艺美术家,是第一个到日本学工艺美术的留学生,曾创办尚美图案馆,先后在上海艺术大学、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和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吕凤子辞职前,推荐陈之佛接任自己,陈立夫于是再三恳请陈之佛出山。陈之佛也像前任一样,提出了将艺专迁至重庆主城磐溪、增加办学经费、改院扩招等条件,陈立夫依例应允。国立艺专搬至磐溪后,在陈之佛的管理下,办学效果进一步提升。然而,教育部答允增加的经费并未兑现,陈之佛甚至要靠自己卖画来贴补办学。加之教育部又要求在学校内“清查异党”,越发令其灰心失望,陈之佛遂也同前几任校长一样,于1944年4月称病去职。
国立艺专第五任校长是著名国画家、艺术教育家潘天寿(1897—1971)。潘先生接任校长时,国立艺专在磐溪办学已趋于稳定,其所做的就是继续抓两件事:一是坚持聘请高质量的教师,二是咬定教学秩序不放松。国立艺专的师资阵容和教学质量由此进入极盛时期。潘天寿也成为了国立艺专再次分拆回迁前的最后一任校长,也是执掌该校时间最长的一位校长。
从上述五任校长的履迹来看,基本上每换一任校长,国立艺专也挪一处教学地点。曲折的内迁之路与频繁的校长更换,均昭示着这所战时最高艺术学府办学之艰难。
艰苦卓绝,坚韧抗争
尽管历经波折,条件艰苦,但国立艺专师生们不论身在何处、面对怎样险恶的局面,始终能保持旺盛的激情,研习艺术、存续学脉;更以画笔为武器,宣传抗战、鼓舞人民。他们的乐观、坚韧、抗争,也构成了民族抗战精神的一部分。
沅陵并校后不久的“八一三”周年纪念日,国立艺专组织举办了一次以木刻画为主的抗敌宣传艺展,部分作品被登载到重庆《中央日报》等报刊,颇具影响。从沅陵到昆明的迁校途中,艺专研究生李霖灿、许树勋、李浴等7位同学组织了一个徒步宣传队。他们一路步行前往昆明,沿途写生创作、散发宣传画等材料、绘制标语壁画,进行抗日宣传鼓动,唤起了沿途许多民众的抗战热情。
随着国立艺专的多次迁校,徒步宣传队后来还组织过多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人数多,一次比一次影响广。比如1940年从昆明迁往璧山时,中共艺专党支部出面组织成立了“国立艺专学生徒步抗日宣传队”,全校有四分之一的学生参与。他们沿途以画笔、歌唱宣传抗日,行经云、贵、川三省,行程数千公里,一路播撒抗战与革命的火种,还得到了学校和各级政府的鼓励支持。
在后来担任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主任的杨云龙的回忆录中,当年,一拨徒步迁校的国立艺专学生在翻越湘西的大山时,有过一段“为山大王画像”的奇遇:
当时,几个拿着枪的土匪阻住学生们的去路,喝问道:“干什么的?”大家答:“学生,画画的。”并向土匪们展示画具与宣传画等随身物品。土匪们一看,脸色转为和缓,说:“没关系,咱们是兄弟。”原来,这拨土匪中大多是贫民和国民党军溃兵。他们对这队徒步宣传抗日的学生很有好感,邀大家往山寨小住一晚。寨子是在山头较高处的一个大院,里面还迎出很多匪众。土匪们置办了饭菜给大家吃。
饭后,技痒的学生们即兴在马灯下为一个看起来长得很有特点的土匪画像,此人就是他们的首领。画好以后,大家都说“像”“像得了不起!”匪众们都非常高兴。他们出生以来从未照过相,更不曾被画像,便恳请学生们第二天继续留在山寨为他们画像。学生们遂一驻数日,将几个头目一个一个地画过来。土匪们则尽力拿出丰盛的饮食招待:酒、肉、山鸡……俨然待若上宾。几日后,徒步团继续踏上行程,土匪们将大家礼送出山至一处隘口,并特别叮嘱:“走过这里便不是我们的地界范围了。”
在学校驻地相对稳定的时期,国立艺专的抗战宣传更是几乎全员参与。他们分成一个个小组,活跃在城市街头或农村田间地头,用壁报、壁画、木刻及歌曲演唱、街头演说、当街戏剧演出等形式,向驻地周边的民众进行抗日救亡宣传。著名抗战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被国立艺专学生成立的戏剧歌咏组在多地演出,每次都能吸引到许多群众观看,有些还专程远道而来。
国立艺专成立之初便被师生们视为主要创作形式的木刻画,更是日益发挥了其价值。受当时技术条件的限制,在报纸上登载图片比较困难;木刻画却非常适宜于复制印刷,因此其艺术表现力和实用宣传价值被艺专师生不断发扬。当时的主流报纸经常登载艺专师生们的优秀木刻作品,有直接宣传抗日的,也有反映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还有一些历史、风景等题材的作品,都在当时拥有广泛的受众。
此外,木刻画还可以复制多份,在街头售卖,也颇受欢迎。艺专学生韩秀石的《抗战初期在艺专的木刻运动》一文记述:“我们还采取了街头木刻展览、木刻义卖捐献等多种形式开展活动。1939年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3周年举办了街头木刻义卖活动,群众热情很高,踊跃捐款义卖支援前方。”
作为以美术为主的专业艺术院校,办画展更是师生们的天职。仅在昆明(包括安江村)的不到两年期间,国立艺专的师生们就举办了六次画展,主题分别为“初抵昆明师生技能展”“抗敌画展”“39年9月毕业画展”“常书鸿书画展”“征募寒衣画展”“劳军美展预展”(正式展出在重庆)。从主题可知,有三次展览属于专业展示,包括学生毕业展和教师个展等;另三次都与抗战密切相关。这三次抗战展览结束后,都进行了作品拍卖,所得款项全部用于支援抗战前线。
国立艺专师生们还积极服务社会,向附近村民传授知识和实用技能。比如在沅陵期间,学校利用自身专业优势,在驻地广泛开办民众艺术普及培训班,如初级绘画补习班、当地工艺材料艺徒训练班(漆工艺、陶瓷、印染)等。师生们还力所能及地进行农村副业指导,因地制宜介绍副业,使当地手工业得到技术改善,增加了农民收入。
云南时期,国立艺专学生在安江村开办了一所“安江夜校”,招收失学儿童,每晚借用村小学教室开展补习教学。白天的学生此时化身为老师,在汽灯下教孩子们识字、唱救亡歌曲。此举得到了艺专校方的大力支持。重庆时期,校方出面将这一举措进一步扩大。识字教育点增加为三处,招生对象从失学儿童扩展到部分成人;课程也日益丰富,计有识字、常识、国语、算数、工友须知等内容,每学期授课14周,每晚授课2小时。这所当时中国的最高艺术学府,在进行高等教育的同时,也向社会播撒下了文化普及的种子。
佳话连篇,群星璀璨
国立艺专在全面抗战中存续的八年间,虽然条件艰苦,校情多变,仍汇集了当时堪称全国第一流的艺术家教师和热爱艺术的学员。他们为中国艺坛奉献杰作,也留下了众多佳话轶闻。
许多国立艺专教师早年曾留法学习艺术,他们便将法国流行的化装晚会带到了艺专。每逢校庆、国庆、圣诞等节日,国立艺专的师生们就会举行热闹的化装晚会,这一传统从沅陵到昆明再到重庆,长盛不衰。大家的参与热情很高,艺术精英们各出创意,所扮角色变化多端,让人印象深刻。
有几位当年的学生撰写回忆录时,曾津津有味地提及这一特色晚会。据记述,早年的化装晚会,多出现西洋人物,如圣诞老人、福尔摩斯、卖花姑娘等。及至后来,时代与本土风格渐渐形成,地主老财、村姑船夫、流浪汉、伤兵;甚至贴着小胡子的希特勒也堂而皇之地走进晚会,当然少不了被大家一顿“暴揍”。照例,此时大家不能真正生气,也无师生身份之界限。
国立艺专成立初期的一次化装晚会上,开场许久,大家都找不到一向热衷该活动的林风眠校长。最后发现,一位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法国老太太就是校长本尊,众人轰然大乐。及至后来,化装晚会进一步立下规矩:必须人人化装,方能入场。
艺专教授丁衍镛(后名丁鸿)是著名的书画篆刻家、美术教育家,也是一位狂热的八大山人崇拜者。他收藏有好几件八大山人的真迹,曾得意地向同事及学生展示过,平时则把这几幅画锁在箱子里。有一天,丁衍镛去重庆城区办事,当晚未归,恰逢窃贼将房间内的用品和衣服席卷一空。丁衍镛返校听说房间被盗,脸色骤变,慌忙奔回住室,三步并作两步跃至墙角箱子前。揭开箱盖,他愣了几秒,突然高声狂笑,复手舞足蹈,拊掌连喊道:“偷得好,偷得好!”原来,那几幅视如珍宝的画作一件没丢,好好地卷在箱子里。丁衍镛转而嘲讽此贼不识“八大”,定系不入流的土包蟊贼。
人民英雄纪念碑底座浮雕的主要创作者刘开渠先生,在国立艺专的重庆时期任雕塑系主任。一开始,学校在璧山松林岗办学时,刘开渠与夫人程丽娜借住在一户农家。农舍条件简陋,住房紧张,刘程夫妇只好安家在猪圈之上的储藏室,耳闻猪声哼哼,鼻嗅臭气腾腾。夫妇俩深入体察农户生活,与他们经常聊天,觉其勤恳劳作、淳朴热情、家庭和睦。再看到晒谷场上母鸡领着小鸡啄食,床下大猪小猪肥壮,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农家乐图景,刘开渠就有了以此创作一个大型浮雕的构想。
后来艺专迁至磐溪,刘开渠改住沙坪坝,与丰子恺为邻,有了工作室,便开始实现这一构思。因为缺少模特,他便把自己一家融入图景之中:坐在中间喂奶的农妇就以程丽娜为原型;刘开渠自塑成一家之主的农民;三个孩子则参照当年承欢膝下的农家三娃,一个孩子还用脚去逗弄天天生活在一起的肥猪;另有一位老者、一对青年男女穿插其间,或纺织缝纫,或舂米休憩,构成一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这个浮雕题名《农工之家》,成为刘开渠早年的重要代表作之一。
还有一件只有艺专师生才能完成的轶事,出自李霖灿的回忆文章,直录如下:
那一年,我们一班要毕业,但是抗战一起,照相底片奇缺,价格贵不用说,而且不好买也无处买。好啦,艺专同学急中生智,说这种事有何难哉?我们不是都练过素描和画像吗?何不牛刀小试一展所长。于是,说做就做,不论老师学生,大家就交互画起像来。最后一汇集,用石印印出了世界上最奇妙的毕业生纪念册:有用毛笔的,也有用钢笔的;有漫画式的,也有现实派和超现实派的;还有把人画成剪影式的,更有人被画成石膏像式的……总之,你想到或梦中都没有想到的,在这本同学录中应有尽有,而且还惟妙惟肖,各得其神,真可称为艺术纪念册中的一项佳作。不夸张地说,这本纪念册,在世界上所有的同学录中应该有独特的地位,各大图书馆应当各自珍藏一册以供阅览。不是非常之时、非常之人、非常之事,岂能有此奇书之问世?
这样极富艺术气息和历史意义的纪念册,思之让人神往不已。据李霖灿记述,该纪念册共录入毕业班主科教员像7帧,毕业同学像33帧。如今,已难以详细考证其中的师生具体都有哪些人,但毫无疑问,一定有许多是当时或以后名动中国艺术界的重量级人物。
20世纪中国美术界最具实力和知名度的人物中,有相当之众皆与国立艺专有着历史渊源:林风眠、吕凤子、常书鸿、庞薰琹、傅抱石、潘天寿、丰子恺、李可染、张书旃、高剑父、常任侠、黎雄才等曾担任该校教师;赵无极、吴冠中、彦涵、朱德群、席德进、李霖灿、马基光、董希文、张权、姜今等一众后来名动海内外的艺术界翘楚们,曾是国立艺专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