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坤琰
抗战爆发后,1938年仲夏,老舍与蓬子先后从武汉撤退到重庆。后来,蓬子受聘任《新蜀报》副刊“蜀道”主编。1941年11月,老舍也住进了位于白象街的《新蜀报》报馆院内,与蓬子毗邻而居。其时,老舍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下简称“文协”)总负责人,蓬子则是文协常务理事、出版组组长,两人既是邻居,又是同事。
作家书屋开业
老舍早有办出版社的意愿。1940年1月15日,老舍与杨骚、宋之的、罗烽、葛一虹、蓬子、欧阳山、沙汀等举行会议,商讨创办“作家出版合作社”事宜,但因种种缘故,这个愿望未能实现。随后,蓬子提出与老舍合伙开办一家既出书又卖书的书店,这正合老舍的意。书店取名“作家书屋”,实行股份制,蓬子出资80元,老舍出资20元。1942年3月20日出版的《文坛》创刊号上,登载了作家书屋的创办宗旨:
一、是想供给读者几本较好的(不敢说最好的)文艺书;
二、是我们愿意自己能有一个小书店,印几本自己所愿印的书;
三、也算是给目前荒凉的出版界,添一分半分热能。
1942年1月,作家书屋营业部在重庆民国路(今渝中区五一路)特1号开张营业。编辑部则设在白象街《新蜀报》报馆院内,胡风、阳翰笙、孙伏园、马宗融、叶君健、张芝田等,都是编辑部的常客。
蓬子是文协机关刊物《抗战文艺》的编者之一,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把《抗战文艺》的发行权揽了过来,由作家书屋总发行,这样就能获得一笔发行费。他经营有方,开办“书屋读书会”,要求《抗战文艺》的订户首次交若干元,即可作自由订户,给予9折优待,杂志出版后首先寄上;若交更多的金额,则还有额外优待享受。他还办起“书屋代购部”,“无论本外版杂志、书籍,均欢迎读者委托购买;在文艺书籍范围内,如读者信任本书屋同人之鉴赏力与批判力,则单汇书款,不开书名,由本书屋代为推荐、选购亦可”。一时间,书屋业务兴旺,风生水起。
作家书屋以出版进步的新文艺图书为主,先后出版了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胡风、冯雪峰、冯玉祥、孙伏园、吴组缃、李劼人等人的著作;还出版了一套“儿童文库”和几部法国文学名著,如《红与黑》《处女的心》《马丹波娃利》等。由于它出版了不少好作品,很快成了大后方引人瞩目的新书店,在陪都出版界小有名气。抗战胜利后,作家书屋迁往上海,沿袭在重庆的风格,配合当时形势,又出版了不少介绍苏俄政治、经济、文学方面的重要著作,还因推出《鲁迅全集》而名噪一时。
经常与老舍接触的文协秘书、广东籍作家张芝田,写了一篇随笔《老舍先生二三事》,发表在1944年4月17日的《华西日报》“华西副刊”上。文中写道:读过老舍先生的作品的人大概有这样一个印象:“老舍是幽默的。”作家书屋搬家,老舍写了一幅单条,他将作家书屋次日即将发行的周刊之一的名称,命名为“若无其事”。用“若无其事”做杂志的名称是“好笑”的。老舍借一幅单条,写出了对作家书屋的期望。
作家书屋出版了老舍多部著作。1942年,作家书屋在成都出版了老舍的长篇小说《小坡的生日》。这是这部长篇小说第一次在大后方出版。两年后,作家书屋又在重庆出版了这部长篇小说。1942年,作家书屋出版了老舍的四幕话剧《残雾》(改正本)。1943年2月,作家书屋在重庆首次推出老舍的五幕话剧《归去来兮》。编者在《归去来兮》的出版预告中写道:“本剧为老舍先生最近在乡间脱稿的新作,据作者写作时告诉记者,是开始写剧本以来最聚精会神的作品。”老舍也认为,“单以一篇文艺作品说,我觉得它是我最好的东西”。
作家书屋不仅出书卖书,还参加抗日救亡活动。1943年7月1日,重庆各界妇女捐献鞋袜劳军大会,在夫子池新生活运动服务所举行,作家书屋捐赠袜子若干双。7月2日的重庆《新华日报》和重庆《新民报》对此均作了报道。
朱自清投稿
1944年7月8日,朱自清从昆明飞抵重庆,准备稍作逗留后去成都探亲。抵渝第二天,他便带着刚刚编好的《新诗杂话》书稿,去拜访在出版社林立的陪都重庆崭露头角的作家书屋,将书稿交给了蓬子。他在日记中是这样记载的:“午餐后,访蓬子,交《新诗杂话》稿。下午见老舍,遇雪峰及韩侍桁。”
朱自清当时已经是著名教授、文学家,蜚声中外。即使是在战时,出版社、书店依然希望获得名家的稿子,把名家来稿看作是对出版社的莫大支持。第二天晚上,为感谢朱自清对作家书屋的垂青,蓬子设宴款待朱自清。
回到昆明后,朱自清为《新诗杂话》写序,一篇两千来字的短文,花了3天才写完,足见他慎重严谨的态度,也可看出他对这本书稿寄予的厚望。
据《朱自清日记》载,10月27日,他给蓬子写了一封信,内容未作详细记述,估计是把“序言”寄给作家书屋。
交付《新诗杂话》书稿后,朱自清常常惦记它的出版进程。可是文人面薄,他连去信问都不好意思。据朱自清的弟子记载:“这本书的编订在1944年10月,书稿交出之后便石沉大海,中间一度传说稿子已经被书店失落了,朱先生常常提到这件事,现出非常伤心的神色,以为这本书再也不会与世人相见了……”
抗战结束后,1946年8月,朱自清随学校迁回北平,开始了相对平静的校园生活。正值他对《新诗杂话》的出版陷入绝望之际,1947年8月,蓬子出现了。8月25日的朱自清日记中最末一句是:“蓬子来访。”时间应该是晚上,仓促之中是否谈及书稿之事,不得而知。可9月18日、19日两日,蓬子都出现在访客名单中,虽然来去匆匆,但不谈及书稿之事似乎有违常理。
3个多月后,即1948年1月23日,朱自清终于收到《新诗杂话》样书,该书是1947年12月出版的。本以为不会与世人见面的书稿,竟然在时隔3年多后,一下子摆在了作者的书案上,朱自清喜悦的心情可想而知。据学者、散文家李广田记述,朱自清在样书目录后的空白页上,题写了这样一段表达心情的文字:
盼望了三年多,担心了三年多,今天总算见到了这本书!辛辛苦苦写出的这些随笔,总算没有丢向东海大洋!真是高兴!
一天里翻了足有十来遍,改了一些错字。我不讳言我“爱不释手”。“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是“敝帚自珍”也罢,“舐犊情深”也罢,我认了。
这么短的一节题字,修辞造句历来严谨的朱自清,成语、《诗经》陈句竟然连用4处,甚至夸张地用了4个感叹号,那种近乎狂喜的心情跃然纸上。
题字之外,朱自清还在上面盖了两方印章。题字第一行上面,是一方“邂逅斋”的闲章,最后一行下边,是一方“佩弦藏书之钤”。这方印章,照李广田的记述:“大概太高兴,高兴得手忙脚乱,第二个图章竟然倒置了。”谦谦君子朱自清也有如此慌乱的兴奋情形,实在难以想象。
至于这本书的稿费、版税,作家书屋拖到什么时候才支付给朱自清的,就不得而知了。
特殊的“房客”
1941年2月16日,冯雪峰在浙江义乌神坛村家中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后被押往专门关押政治犯和被俘新四军干部的上饶集中营。冯雪峰被关在有“狱中之狱”之称的茅山监狱,毛泽东、周恩来指示董必武设法营救。
1943年春,冯雪峰终于出狱就医,辗转来到桂林。6月初,冯雪峰到了重庆。随后,周恩来找他谈话,指示他在重庆争取公开活动,参加文协,写些文章,同时以个人名义做些统战工作,还让他去找韩侍桁、蓬子和老舍等人解决住处问题。为了让冯雪峰在陪都文艺界公开露面,老舍出面具保。
为了避人耳目,冯雪峰先是在韩侍桁家住了近两个月。冯雪峰在上海“左联”时期就认识韩侍桁,那是1930年。韩侍桁曾在冯雪峰编辑的《萌芽》上发表文章。在韩家,冯雪峰始终觉得不太方便,于是,9月他便搬到学田湾附近的张家花园文协宿舍。党组织认为他住在文协宿舍不安全,中共南方局负责人之一董必武决定还是遵照周恩来的指示,让冯雪峰住到作家书屋去。与老舍、蓬子洽商后,1943年12月,由冯乃超陪同,冯雪峰迁到民国路作家书屋居住。
冯雪峰蜗居在作家书屋营业部楼上堆放存书和纸张的库房内,面积大概八九平方米。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书桌,旁边有一两把木椅,右手边有一张单人板床,左手边离桌椅稍远处是一个脸盆架,此外没有别的摆设。冯雪峰被安排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居住,他的朋友们都认为不太妥。南方局文委书记邵荃麟向他们解释说,冯雪峰住在作家书屋很合适,有利于保障他的安全,也有利于开展统战工作。冯雪峰也曾亲自向来探望他的欧阳文彬解释道:你要知道,我住在这里,比住在别的地方安全,朋友来往也方便。……抗战时期一切从简,我这里既有书看,又能写作,不是蛮好吗?”
冯雪峰与蓬子本来就熟悉,早在“左联”成立前,蓬子就读北京大学时,就与一些左翼文学青年保持着密切关系。“1925年的春天,22岁的冯雪峰来到北京大学……作为旁听生。在他周围聚集了来自浙江的十余名爱好文学的穷苦学生……他们常常在一起交流思想、谈论文学”,其中也有同乡青年蓬子。
冯雪峰在作家书屋的住宿环境虽然简陋,但常常开门迎客。著名作家李霁野回忆拜访冯雪峰的情景:
我到作家书屋去看他,见他床上只铺一床破旧棉絮,别无所有……雪峰显然没有丧失气节,投靠国民党,不然不会这样一副穷酸相。因此我们这次谈话也开诚布公,我对他更加钦佩,以为他不是一个高谈阔论的空头政治家,而是一个脚踏实地的革命者。
经常到作家书屋拜访冯雪峰的胡风,在一篇纪念文章中写道:
他的住房是堆纸的仓库,铺盖就放在纸堆上,总算有一桌一椅,还能写作。他和店员们生活在一起,很得到他们的尊敬。
作家书屋为冯雪峰出版了两本诗集。冯雪峰在上饶集中营经受了近两年炼狱般的生死考验,其间写下了多首含血带泪的诗。到重庆后,他把这些诗编成诗集,交由作家书屋出版。第一部诗集于1943年12月出版,名曰《真实之歌》,收录诗歌38首,外附《黎明》(《荒野的曙色》初稿)一首。诗集为土纸印刷,纸张厚实,柔韧性好。封面由漫画家汪子美设计。卷首有自序,冯雪峰以委婉、隐曲的口吻,交代了写作的历史背景、自己的身心遭遇以及对生命和理想的看法。1946年9月,作家书屋出版了冯雪峰的第二本诗集《灵山歌》,这也是他的最后一部诗歌集。
老舍愤而退股
作家书屋没有专职的财会人员,也没有正常的会计制度,更谈不上及时支付作家的稿酬和版税,往往是囊空如洗的作家上门来索要。遇到这种情况,蓬子便在口袋里乱摸一通,摸到几张钞票就塞给对方几张。1942年,作家书屋出版了孙伏园在大后方唯一的著作《鲁迅先生二三事》。书卖得不错,可是直到1944年都没支付稿费。有一天,孙伏园无意中透露出稿费难讨的苦衷,蓬子马上反应过来,无奈地说,稿费拿不出来,有上海产新光牌衬衫,拿几件去如何?弄得孙伏园哭笑不得。
当时,流亡到重庆的作家大都身无三分银、家无隔夜米,靠微薄的稿酬度日。作为文协当家人的老舍,自然要站出来为作家们说话。
1940年1月27日,《新蜀报》副刊“蜀道”,为支持文协发起“保障作家生活”运动,在胜利饭店举行“‘蜀道’首次座谈会”,就“如何保障作家战时生活”交换意见。老舍出席,参加座谈会的有阳翰笙、孔罗荪、韩侍桁、陈白尘、高长虹等26人。老舍对王平陵提出的作家不如改行去当教员的主张表达了异议,并建议最好不用“保障作家”这个大题目,只谈提高稿费和保障出版税,可邀请文化当局、出版界和报馆杂志的负责人来谈点切实的问题。座谈会后,《新华日报》《大公报》《新民报》纷纷发表文章,支持“保障作家生活”运动。
1943年,老舍主持文协会议,制定了《保障作家稿费版权版税意见书》,提出关于稿费与版税之改善办法。明确提出版税最少要15%,文协通告全国各地分会,请各处主持的文艺杂志和出版社首先实行,以资倡导。
抗日战争后期,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作家们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艰难。文协以维护作家权益为己任,发起争取提高稿酬的“千字斗米”运动,意思是每一千字要按一斗米的价格付稿酬。当时一斗米是80元,很快就涨到120元。消息一出,各方也一起呼吁,《新华日报》还专门发表了《给文艺作家以实际帮助!》的社论。
许多作家贫困交加,生病了也没钱买药治病。老舍深受作家生活穷困的刺激,他最清楚,叶紫、王鲁彦英年早逝,洪深夫妇自杀未遂,都是穷困所致;他自己对作家辛勤笔耕而收入微薄、生活艰难,有切身体会。所以,早在自办书店之初,老舍就打算把稿费、版税提高到25%到40%。他认为,“只要你存心不要剥削作者或少剥削些,再高也可能的,我办书店就要为作者服务,完全为作者服务”。
1944年,文协在老舍主持下发布了《发起筹募援助贫病作家基金缘起》。老舍在一篇文章中动情地说:“我患了相当厉害的贫血病……我只知道饿死事小,文章事大,假若不幸而人文共亡,我也不多说什么。活着,我就写作;死了,万事皆休,咱们各凭良心吧!”胡风回忆,蓬子确实有商人头脑,办书店利用一些名作家,不但打开了名声也赚了钱,但总是尽可能地拖付版税,或多印少付,一切都看他的“良心”了。冯雪峰也曾说过:蓬子那种爱钱的性格,常常使别人吃惊。”
老舍对蓬子拖延、克扣作者稿酬的行为深恶痛绝,曾苦口婆心劝说过多次,但蓬子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旧性不改,摆出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老舍忍无可忍,下最后通牒,说:“那么我退股。”蓬子不以为然,第二天竟然真的把20元股本退还给老舍,说:“以后你不用管我了。”为了给作家争取权益,老舍不在乎损失,毅然终止了与蓬子的合作。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