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超平
1924年,鲁迅在其杂文《论照相之类》中写道,30年前,绍兴城里已经有照相馆了。而且,照相馆常挂有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的照片,6寸或8寸大小。简单推算,大致是1894年,清光绪二十年,其时鲁迅14岁。
无独有偶,光绪十七年(1891)二月,高僧八指头陀(释敬安)在造访曾国藩故里后,写有《湘乡过曾文正里居》三首,其中有云:“山馆肃遗像,须眉凛若生。”这也就意味着,当时富厚堂内悬挂有曾国藩遗像。
迄今为止,曾国藩存世照片只有一张,它是否就是鲁迅所见的那张,抑或曾经作为遗像,都难以确定。那么,曾国藩的照片是怎么拍出来并得以流传的呢?
谁为曾国藩照相
曾国藩照相之事,仅见于他同治十年三月二十六日的日记:
树堂约吴子登来,以玻璃用药水照出小像,盖西洋人之法也。为余照一像。
从时间判断,这次照相的地点是南京两江总督府内。当时赵烈文已经不在身边,张文虎、莫友芝等人的日记未涉及此事。唯一能与之相佐证的,是曾纪泽旁观了这次照相。他当天的日记是:午饭后观吴子登照相良久。二十八日又记:饭后与吴子登一谈,观其照相极久。但这一天曾国藩日记中没有照相记录。
吴子登,即吴嘉善,字子登,江西南丰县人。咸丰二年(1852)中式进士(贡士),入翰林院,授职编修。其堂兄吴嘉宾,与曾国藩同中式清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关系密切。
吴嘉善是一个颇有进取精神的进士,因为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他深感要抵御外敌入侵,必须知己知彼,早在翰林院任职时,就向后来任江苏巡抚的算学家徐有壬学习算学。同治元年(1862),因避战乱而至长沙时,又结识精研算学的丁取忠。次年,客居广州,又与精于天文历算的邹伯奇和精于几何、方程之术的夏鸾翔结识,学问日进。
吴嘉善能演算三角函数,并对化学、机械有所研究。徐有壬去世后,吴嘉善为其续写完数学著作《测圆密率》三卷。同治六年(1867),又为算学家李善兰校刊数学著作《尖锥变法解》一卷。他自己的专著《算学二十一种》,被收入大型数学论集《白芙堂算学丛书》。
不仅如此,吴嘉善还向传教士们学习英语和法语,能读懂英、法原版书籍,这为他日后参与洋务运动打下了坚实基础。曾国藩与吴嘉善建立书信联系,首见于咸丰十一年(1861)十二月二十四日,曾国藩听闻吴嘉善“素精算术,于西人制器之方,均经深究”,因此,每思堤面一谈,藉窥奥秘。
同治元年十二月初六日,曾国藩在日记中专门附记“徐寿(号雪村)、龚之棠(号春海)、斯桂(号鲁生)、殷家隽(号竹坞)、吴嘉善(号子登)”五人,又写下“光学、重学、流学、化学、电气学、磁石学、动物学、植物学”等八个在当时十分新潮而陌生的词。这五人随后陆续进入他的幕府。
照相技术从何而来
西方照相技术传入近代中国的时间是清咸丰朝。在上海,最早开照相馆的中国人是罗元佑,名士王韬在咸丰九年(1859)二月初九的日记中对此有记:
晨,同小异、壬叔、若汀入城。往栖云馆,观画影。见桂、花二星使之像皆在焉。画师罗元佑,粤人,曾为前任道台吴健彰司会计。今从西人得受西法画影,价不甚昂,而眉目清晰,无不酷肖,胜于法人李阁朗多矣。
王韬说的“画影”就是照相。“桂、花二星使之像”,是指刚于前一年与英、法两国签订《天津条约》的清朝钦差大臣、大学士桂良和吏部尚书花沙纳二人的肖像。可见后来绍兴的照相馆挂名人相片已成为一种习惯做法。
约在咸丰十年(1860)初,吴嘉善来到上海,与王韬结识。三月二十日,王韬日记:
清晨,吴子登来访,言拟学照影法。其书,壬叔已译其半。照影镜已托艾君(约瑟,字迪谨,英国耶稣会士人,颇诚谨)购得,惟药未能有耳。
由此,吴嘉善会照相的谜底揭开:他是根据算学家李善兰(字壬叔)所翻译的相关科技书籍而学成的。
艾约瑟(1823—1905),确有其人,他是英国传教士,著名汉学家。1848年在上海传教,与麦都思、美魏茶、慕维廉等英国伦敦会传教士创建墨海书馆,王韬也参与其中,遂有密切合作。两人合译《重学浅说》《光学图说》《格致新学提纲》《西国天学源流》和《中西通书》等书。艾约瑟与数学家张南坪关系好,并通过张南坪结识了李善兰。艾约瑟和李善兰、伟烈亚力、韦廉臣合译《谈天》《代数学》《重学》《植物学》等书。其中,《重学》《植物学》正是曾国藩在日记中记过的,可见当时他对李善兰等人有所耳闻。
王韬说的“摄影法”,就是《光学图说》一书,很少有人知道此书是李善兰翻译的。不过,对于吴嘉善这样的摄影入门者而言,要理解此书,仍有巨大难度,更何况冲洗照片的药水十分匮乏。因此,三月二十四日,王韬又带着吴嘉善拜访艾约瑟,“艾君颇肯指授”。
过了两个月,王韬带吴嘉善、李善兰去拜访痘师(给人种痘的医生)王春浦,他也在学习照影法,为王韬试照,结果是“模糊不可辨,衣褶、眉目皆未了了”,王韬因此觉得他还没入门。可见,当时对照相感兴趣的大有人在。
照相渐成风尚
吴嘉善学成照相技术后,于咸丰十一年偕母到湖南,与丁取忠、左潜等本地算学名家切磋交流。兴之所至之际,吴嘉善甚至向周围的人展示了神奇的照相技术,结果被人们误以为他是天主教徒,要抓他去见官。他百口莫辩,只好越墙而逃,寓所被众人洗劫一空。此番狼狈遭遇,他于次年告诉了曾国藩,曾国藩则表示:“人世泛泛悠悠之论,一倡百和,起灭无常,徒增意见之私。无当是非之实,皆此类也。”
若干年后,鲁迅在《论照相之类》开篇就说:“照相似乎是妖术。咸丰年间,或一省里,还有因为能照相而家产被乡下人捣毁的事情。”他说的正是吴嘉善的遭遇。
在给曾国藩照相前,吴嘉善已在湖南教会了尹和白照相。据杨恩寿的《坦园日记》,同治八年(1869)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将在第二天参加由张自牧组局的小聚,尹和白用西洋取影法记录了他们的行乐之况。但杨恩寿胆小,怕勾走魂魄,没有照相。
离开湖南后,吴嘉善又南下广州。在郭嵩焘离任广东巡抚时,为他照相。郭嵩焘非常开心,以《戏书小像》为记:
傲慢疏慵不失真,惟余老态托传神。
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
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
与郭嵩焘自信地期许“流传百代”相反,曾国藩没有提过自己的照片,也从未吐露对照相的看法。他其实还有过一次照相,是他儿子曾纪泽在日记中透露的,即同治十一年(1872)八月十八日:
接陈莘耕(志尹)函,内有洋人照文正公小像,送至上房,与家人瞻视。
此时曾国藩已经去世,因此曾纪泽的用词是“瞻视”。至于“洋人”是谁?何时所照?曾国藩的日记、书信中都不曾透露过,曾纪泽也没有透露。
同年十月初一,曾纪泽正式开始跟尹和白学习照相。
同治十二年(1873)十二月大寒前一日,曾国藩的幕僚孙衣言在安徽按察使任上参加一次雅集时,由广东某人“用泰西法写人形貌”,他自己不仅单独照相,还与大家合影,“以志一时之事(成园雅集)”。
可见,艾约瑟、李善兰、吴嘉善,是曾国藩得以留下存世照片的原因所在。源于努力学习与实践,以及曾国藩、郭嵩焘、孙衣言们的大胆尝试,照相逐渐作为一种风尚流行起来。
(作者系文史学者)